《四感城市的孰輕孰重》 by 學容
一個人身在異國的時間久了,總偶爾會被一些外在東西挑動家鄉的回憶。台北對我來說,是米粉湯和茶葉的味道,有著午後雷陣雨落下後的潮濕霉氣,以及行道樹修剪平整導致平淡無奇、千篇一律的枝幹姿態。逃離生長的地方後,懷念卻緩緩如潮水般堆積襲來。
(1)
我並不那麼喜愛台北街頭經常會出現的此起彼落的喇叭聲。走路應該始終是一件祥和的事,或至少,不該是一個急躁的動作。但司機難免的心浮氣躁,偶爾都會藉由手上毫無拿捏的力道直接在十字路口放大,直擊我的心臟。大部份時候的台北都是讓我感到謙讓自在的場所,大概只有在交通尖峰的那段時間,我的腳步好似栓了鉛塊,自作主張地刻意避免不叫我往外踏出。
說到這裡,同樣是擾人的聲音,半夜落在窗外或打在屋簷的雨滴,明明使人難以入眠,但聽不到的時候卻會逐漸分外想念。是習慣使然嗎?還是那樣輕快或略帶華麗的節奏,我也不知不覺需要它才能安睡?台北對我來說是不會讓人感到舒適的雨的城市,但我想這微不足道的水滴,慢慢之於我來說也成為了家的同義詞,變成心上一塊柔軟的地方。
(2)
只是這不代表我就能接納雨了。它落在我記憶裡的痕跡縱然越顯輕巧和諧,可它降在柏油路上再進而升至空氣中的霉味,始終讓我會莫名心情下沉了起來。它像是不容許人忽視的驕傲的香水調劑師,步步逼近,濃烈得叫你不知該停留或後退。它黏附在你的肌膚上,被沾染了就甩也甩不開。明明它踩下的節奏是悠然的舞蹈,一揮手帶來的氣味卻叫人不禁撇頭離去。
相形之下,我心目中最高明的製香師,是雨過天青後落在青草上的陽光。他完美地中和了泥土本身日積月累的污穢,將其藉由雨水的沖刷,洗淡了兩者背負的泥濘,呈現出了更進階昇華的香氣。它非豐郁也非輕甜,是一種可以環抱住你的神經,卻不會感到束縛,反而提供了放鬆的呼吸空間。
(3)
關於台北,在我的舌尖上有一個怎麼也忘不了的味道。小時候,父親的工作常常必須排凌晨的班。早上看不到他,下午他回家時必須休息,晚上又預備要出門上班。但當他休假或是正常排班時,他總是會帶我們去菜市場的古早米粉湯店。那裡是一對夫婦經營,我印象中的他們總是笑口常開、活力十足。每個禮拜我都雀躍等待這一天。那間灑上細碎芹菜和油蔥的米粉湯、淋上醬油膏的油豆腐、以及白白胖胖的大腸,是會在舌尖上跳耀、腦海裡奔騰的味道。用完米粉湯後,倒上一杯店內大桶裝的熱茶,更足以溫暖血液。
倒是多年後重返,恍然驚覺空間的壅擠,老闆夫婦長年疲於忙碌的面容上早已消褪的神采奕奕。簡單的菜色依舊,我喝了一口湯,抬眼正好瞧見老闆娘流著汗、皺著眉,吃力地提著茶桶放至高几上。我想,這些兒時吃慣的味道是沒變的,像是急欲證明自己的觀點,我還特地提早去倒了一杯茶。嗯,燙的、溫潤的一如往常,但怎麼卻好像多了點酸澀?這些味道讓我的心持續「咚、咚、咚」地下降,而我不知道這份突如其來的寒冷什麼時候會止息。
(4)
一直是喜歡樹的。敦化南路上悠長的林蔭大道,常讓我不知不覺就這麼走回了家。手搭著一棵又一棵幾乎是同時間被栽種下去的樹木,大部分的樹皮觸摸起來並無區別。他們通常都是堅硬的,偶爾有些剝落開來的層面則是銳利的,但總是有種被隔絕、無法對話的死寂。相較起這些排排站好的行道樹,我更喜愛山林中狂放不羈、姿態萬千的樹木,感覺更綻放著生命力。
倒也有那麼幾棵被我的手掌記住的行道樹,他們的枝幹瘦弱,表層能保護自己的樹皮已全然破裂,只能任風雨打在自己毫無遮蔽的內心。但他們的觸感,是帶著些苔癬的潮濕,你會訝異原來樹的內裏是那麼柔軟。他開放了自己的心臟,讓你抓住,在血淋淋的溫熱中感受他的跳動,並將自己的生命交付於你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