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 精準的部分 │

車站月台挑高了三個樓層，高聳的水泥牆灰白森冷。錯雜的鋼條自樑柱與天頂的截角處向上攀附，沿著拱面結起堅硬骨幹。纖細的鋼絲劃破半空，懸吊著兩三塊墨黑色的箱型喇叭、大大的月台數字牌，與幾顆孤單的燈泡。滿是垃圾的軌道盡頭，兩列巨大的火車各自停靠。其中一列多處腐鏽，外殼脫落成一塊一塊破舊黑斑。接近天頂的高處，懸掛一排排以粗體字標上的站名：「WILLS」。在每個車廂上的高空處，延伸成一張張漸小的方塊。

│ 模糊的部分 │
看不見盡頭的人群擠滿月台。靜置的火車內外，人群緊緊推擠，分不清誰迎面踩上月台，或背對著奮力擠進車內。通往出口處的月台上，密密麻麻的身影更加躁動。在擠壓的流動中，共同糊成沒有邊緣的一團。像有人拿著半乾的水彩筆，毫無想法地壓出灰階色塊，一筆一筆粗糙而沒有規律地沾在紙上。

│ 想法與感受 │

如果我置身這個混亂情境，除了閃躲四面八方推擠的人潮，應該不會留意火車頭、建築結構、半空中小小的燈泡等物件。它們大多都是生活中尋常而不起眼的物件。但這張照片讓擁擠的人潮成為自然模糊的底，物件的輪廓異常清晰，讓我在觀看之際產生一種冷靜感。人雖然多，但沒有產生任何角色的獨白或想法。火車、鋼絲、建築骨幹的鮮明和銳利，讓觀者能抽離混亂的人潮，平靜觀看一場無聲的喧囂。

清晰之處：男孩的眼睛，眉毛邊的肌肉，高高的額頭，還有不尋常的嘴巴（也許是畸形或後天受傷造成）。淺色上衣的圓領整齊周到的包覆著男孩小小的脖子，兩手垂放卻緊貼著身體的外側，深色吊帶褲的一側脫離了肩膀，垂在左手肘間。

在左手肘延伸的尾端，猛然彎曲起手掌像要突襲的豹爪，給人扭曲、瘦小卻十分用力彆扭的感覺。手榴彈被男孩正常的那一手抓著，下半身露出膝蓋和小腿，歪斜的立在空地上，像隨時可以折斷的火柴棒，讓人感覺不是很愉悅的的四肢…而地面上的樹葉倒影在男孩腳下展開，大片大片地向我延伸，遙指畫面中遠處模糊光亮的一點…

模糊之處：穿過男孩身後的黑色樹幹，由倒影的視線回溯至光亮之處，遠方因乍明、過亮，幾位遊客僅剩站立或即將行走的輪廓，一位則因曝光過度而導致下半身消失。樹葉因光線烘烤呈現魚鱗般的質感。

遠方有一位女人。

短髮長裙的女人，畫面中重疊在男孩小小的頭顱上，臉孔中心是一團無以名狀的黑，站立和視線的方向卻讓人感覺到朝向觀眾的我，對照右邊大路即將走來的一組家庭(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無臉的女子沉默的讓人感到十分不安。

這張照片混合了純真和詭異的感覺，甚至有一點點的…剝削？四組照片中最讓人感覺到不舒服，但又十分鮮明的感受。男孩怪異的舉動，讓人想問是誰命令他站在這邊？擺出這個不舒服的神情。遠方的女人是男孩的母親嗎？他離男孩為什麼這麼遠？或者只是偶然的路人？卻完美契合視線和沉默的方向。

光線給了照片空間、氣味和聲音，甚至還有溫度，我彷彿置身現場，照片才剛剛形成，各個人物正在自己生活的軌道上，飽含各種竊竊私語。冬天走遠只剩一點涼意，而春天的陽光十分舒適，即使多慮的父母還是為太小的嬰兒套上針織長袖，孩子則已經可以換上夏日裝扮。

几近1：1的相片沒有太多細節，卻十足豐富，在春日下午的平和適意中，用圖釘尖銳的在畫面上刺破一點：畸形的男孩、滑落的吊帶褲、豹爪、手榴彈、沉默的母親。不該出現的東西被呈現在畫面上，那顆手榴彈理應在我們的心中留下危險的警訊。奇怪的是，為了保留那隻不正常的手，手榴彈讓給了右手…

（清晰）我是狗

    世界是一片荒野，而我是一隻狗。此刻，在我身後，雨後晨間白霧，像一大抹薄紗平行穿透。霧隔開兩叢草，深褐色的一團，墨綠色的一團。我感覺到這個時候，殘存在土壤間的雨絲正在釋放濕冷，一點一滴促使這個世界裡的灰綠與紅咖毛茸茸交錯，或些許參雜，或相互融合，而它們呼出的灰綠和紅咖色，濡滯著我的身體——襯出最白的那塊。我於是知道，在視角之外，黑影仍恆常地佔據這世界一部分的領域，包括我，包括所有萬物的暗處，例如腳下的陰影、鼻腔與耳窩——那些存在我身上卻看不見的縫隙，現在全全靜置在這草香滋長的畫面裡。

（模糊）我是霧

    我是霧，在遠方地平線的消失點裡緩慢呼吸，吐露白色的氣息，向所有顏色的萬物靠近。溫柔的白，輕輕摩擦物體，褪下一層色彩，來回抹滅，直到消除太明顯的輪廓。霧白的氣息伸長，碰上一叢紅咖，擦去，最深的那一點，拉開成一團淺淺的，從紅咖游出的紅色，糊上白霧，消逝，而停留原地的咖啡色昏睡，沉落白底，剩餘的褐色向右抹去⋯⋯那片空白裡好似拖出一列長在毛玻璃中的枯萎樹林。氣息帶著飽和的溼氣，向左上漫延，沾染後頭的樹群，將墨綠抖出來，化開——深綠、褐綠、棕綠、草綠、淡綠的綠⋯⋯在流淌的畫面裡浮出沒入。背景在有無之間遊蕩，整個世界像被浸泡的舊衣，在渲染的顏色中兀自消溶。那發毛的邊，也許草叢，也許森林，也許下個荒野，也許是一座狗的形狀。

一個黑衣男子，側身，望向房間的一側。看上去已有了年紀，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的站在一片土塚之間。這該是個古老的房間，矗立的石牆往上延伸至不可見之處。房間的上方看不見頂端，有光緩緩照下，降臨的也許是至高存在的召喚，光普照著土塚，在那些土塚裡埋藏著什麼？總讓人覺得，這該是生命最終的去處。生命必定來到一個，最終的房間。這是歇息之地，是流離失所的靈魂所能找到最為安適之處。無論是何時、何地迎來終結，靈魂必定橫越海洋、跨過山脈，來到此處，在光的照拂之中，潛入永恆的，最為深沈的睡眠。男子的後方有另外兩個男子，靠在一起，聽不清楚他們正在談論什麼，但這不是很像孟克《吶喊》的變奏嗎？《吶喊》中有一個男子雙手捧著流動變形的臉，彷彿在吶喊又或是哀嚎，後面兩個人站在橋上，面容模糊，對前景的男子毫不關心，冷漠地成為背景。回到這幅圖，人們身處的背景不再是車來人往，連結不同地點的橋樑，而是一個彷彿時空都靜止，一旦進入就不再能、也不再想離去的永恆的房間。從上籠罩而下的模糊的光，將圖中的主角與背景的兩人隔開，人真正的存在，藉由象徵永恆的光束，將多疑且人云亦云的俗世割離，只剩下凝視著前方，凝視進觀者內在，也望進自身最深處的存在。

像是神諭般，一道溫柔而發散的雲隙光，從屋頂的縫隙穿梭在這碩大的廢墟中，形成霧狀的光景。四面圍繞著巨型而堅實的牆柱，削直切割的柱角銳利得像一道又一道刀鋒，時間的刻痕在柱上蛇行，冰冷且無情，殘酷地揭露歷史帶來不可抹滅的蒼桑。從廢墟中央一直延伸到不知道通往何處的老式穀倉門口，一個個突起密布的小土丘，零散卻又似乎循著一定的邏輯，不規則地交疊，從遙遠的視角望去像是叢集的墳塚，底下埋葬的究竟是肉與軀的生命，抑或是凋萎無法再生的記憶。

正當準備離開，一個嘶啞而深沉的聲音，細碎地從背光的這一面傳來。他們無法辨識那是一種外來語言，或者來自鳥獸的呼喚，他們全都止步，瞬間石化。

身著黑色長大衣的使徒，側身駐足在廢墟中央，他的身影被光削得瘦長，如一隻黑鷹定定地挺直身軀於丘壑中。他背著光，回望凝視的眼神糊成一個深邃的黑洞，只留下頭頂闇闇的光芒，將他化為隨時可從空間離席的剪影。在他身後結行的兩名同伴，手上擎著某種工具，他們站在離穀倉門最近的位置，正要往前踏進的腳步感到猶豫，他們在遲疑中縮成巨大時間沙漏裡一個極為脆弱的生命，絕望之際，不得不凝神前方幽暗處的動靜。他們的表情和內心一樣茫然，空白成一片，在空氣蔓延光的微粒與冷肅的氣息中，交迭的山丘，更像止息的海浪，被定格在最高昂的階段，似乎將因不安的獸鳴，隨時掀起驚人的浪濤。

不知名的呼喚隨著時間推進愈趨於頻繁，逐漸往他們的方向移近，他們屏息，且確信，風暴即將侵襲而來。

清晰向我們示以輪廓的，是地面小山丘狀的起伏以及兩旁支撐古城似的大柱。地板的岩石帶著些微平滑而沙質的質感，若不似所見肌理尚可見些許稜角之堅硬，恐怕風一吹就能四散。兩側的岩柱方正而一致排開，是超出畫面的高聳，視野的高處有規律嵌入的方形孔洞，在尚稱足夠光亮的光線照射下，可見而或斧鑿而或自然碎裂的紋理，以及這些裂痕的巨大。

空間的前方側立著一位男士，因為穿著深色大衣又背光的緣故，表情不可輕易辨識，看起來接近一枚影子。他的步伐靜止，似乎早就在那裏待上一陣子，是等待入口的那端響起腳步聲，還是只是單純的在原地凝視，沒有辦法定論。後方接近像是入口處的地方出現步伐小心的二人，一人手上拿著物品，一人身上背著包，似乎剛剛穿過那不明的空隙，在尚存戒備的姿態下，他們模糊的臉中傳達的視線推測與大衣男子的落在一起，一起看見了什麼。

光從高處的開孔穿入，照入這個看似經過人工雕琢卻又遭受棄置的空間。進入的光束在正中間散開，除了局部的空間之外並沒有真正照亮了什麼，拉了一層錐狀的薄霧，在兩個團體的組合之間隔出了距離。

光線應該要讓人能夠看得清楚，而或許這距離之間還有什麼，又是光線讓這些一併顯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