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
3:05 AM。哨上的兵拉了一下左手的衣袖,讓電子錶的冷光藏在迷彩布料下靜靜熄滅。
一片榕樹葉子靜靜地躺在地上,若能湊近了看,當能發覺在不慎流洩的燈火餘光下,僵直的葉子已轉成一片枯黃,死亡從它的邊緣開始侵蝕,似剛點燃的紙錢,黑色的浪頭每走一步便留下蜷曲;死亡也從它的中樞蔓延擴散,如生癌的血管,棕色的血漿惡意地向四面八方滲流,透過那細密的脈網驅離原本屯居於此的翠綠,龜裂成乾涸的不毛大地。
當生命的氣息在那枯葉上只剩下零星的墨綠斑點的時候,它動了起來:先是半月形的兩翼不住地前後擺動,就像是有兩個孩子正坐上頭玩著翹翹板似的;接著,後頭的孩子使大了力,整片葉子便以比目魚的姿態滑行前進;然後,由於一小塊凸起的瀝青,葉子獲得了一個支點,倏地從比目魚化為跳馬選手,撐起來在空中做出兩個優雅的迴旋、落體,然後馬不停蹄地與眾多的葉子向前飛奔,彷彿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有一條象徵榮譽的終點線。
起風了。哨上的兵想。
死亡的枯葉受風的擺佈而展現出生命的律動,哨上的兵顯得若有所思。本來他便聽過:「將自己視作已死的,才能發揮一名士兵的功能。」那是說士兵因精神的死亡才換來軀體存活的希望;相對地,葉子卻是用軀體的死亡換來生命的律動。然而,無論是心死的士兵或乾枯的樹葉,他們同樣是在死亡中湧現出生存的力量,甚至是依附著死亡才得到了生命。
然而如何想像死亡?我們要如何想像這必然發生卻又無從回味的事物?沒有人能經驗死亡,天堂與地獄都只能是生存的慾望。人所能做的,只有在生的邊緣探尋著死,等待真正體會到死亡的那一天。
等待—這個詞彙浮現在兵的腦海,抓住了他的注意。等待不正是我現在在做的,過去已做的,且未來也一直要做的事嗎?哨上的兵想。等待無非就是下一個事件之前的所有過程,今日的事件使昨日的事件成為等待,明日的事件又使今日的事件成為等待…到最後,唯有死亡會是最後的事件。體悟到這點,必然不得不得到這樣的結論:今日我們所做的種種,無非都只是等待死亡。今日所做的一切事情,純正複雜、善良邪惡、果斷猶豫、成功失敗、是非黑白…一切的意義只能回歸到它對死亡的意義,它是加速了或延緩了我們追逐死亡的過程。就人生這本書而言,傳記是它唯一可能的形式,而死亡是我們一成不變的結尾。兵想到他那沒有耐性的朋友總不在乎故事的內容,從來都只是不屑地問:故事的主角最後是活著還是死了?不論生死,那人總是蠻不在乎地聳聳肩。兵心想,這朋友或許早就在想:現在活著,但終究是要死的嘛。既然早知道生命的結局是千篇一律的故事,那麼對過程的蠻不在乎,可能就是一種豁達的胸懷。這樣一想,那朋友不但一點也不鄙俗,反倒是充滿智慧了。
但兵不服氣。他怎麼樣都不願意接受這個結論:守在這無關緊要的哨上,其意義與創作一篇動人的小說一模一樣。他不願意相信人生的意義就是等待死亡;如果等待死亡就是人生最終的意義,那麼他現在就能追尋到這份意義。他伸手摸了摸掛在後腰的彈匣袋:一個彈匣有六發子彈,兩個就是十二發,理論上夠他追尋十二次人生的意義了。
兵知道他必須排除以死定義生的想法,然而這並不容易。這營區裡到處都是死亡的陰影:在靶場裡,有兵被折射反彈的子彈貫穿腦門死了;游泳池裡,有硬撐著游完兩百公尺的兵心臟病發死了;在營舍裡,有不堪操練的二兵跳樓自殺死了;而在另一個哨裡,有飽受欺凌的義務役士官將手槍含在自己的嘴裡,扣上扳機死了。兵不知道就在他所站的這座哨上,是否也流傳著他不曾聽聞的死亡事件,但就算是有,那也絕對不足為奇。兵想到方才那些飛向同一個地方的葉子會否不是被具有生命力的風所推動,而是被死亡的深淵所吸引?
想點別的吧。然而等待與死亡兩個詞彙交替出現在他腦海,像小時候在大富翁紙盤上那兩疊紅黃卡紙疊成的「機會」與「命運」。抽機會還是命運呀?兵想起小時候孩子們總是會爭論哪疊牌裡的好事多些;這應該就是人試圖掌握自己命運的本能吧。然而兵長大了些才明白:生命是一連串抽好的籤,我們只能看到翻出來的那張牌呀!只有很少的人能運用機率進行預測(賭徒或企業家),但有數不清的人用機率咀嚼著慶幸與悔恨:一、二、三、四、五步,買下忠孝東路;六、七、八、九、十步,破產進監牢…
那些選擇死亡的人,究竟是不願再抽牌了,還是看到牌堆裡已無好牌了?兵不知道。或者,這兩種情況總是並存的…
兵想他是否還要繼續玩這抽牌的遊戲呢?不停地等待抽出下一張牌,不停地開心或難過,不停地…迎向死亡。
兵想到他現在的處境是這樣:執行一件等待的任務,等待這個等待結束後進行下一個等待…
兵將托槍的左手挪開,用準星抵了一下表盤邊小小的黑色按鈕,藍色的冷光像是被又起的北風給吹亮似的。
3:06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