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下的高脊

 

半人在升天之日永遠離開之後，只留下一個被毀滅的世界，剩下無法或是不願步入黑方盒的人類不久就幾乎滅絕殆盡了。黑方盒消失了蹤跡，又不知道過了多久⋯⋯

 

拉克是佛哈克人聚落裡重要的採集者和種植者。

佛哈克人屬於僅存的人類分支，在半人時代被創造出來的服侍者，只有人類的半身高。而現在看起來更為矮小，因為身體嚴重向前彎曲，難以維持直立，大多時候只能蹲伏，並以半爬行的姿態移動。佛哈克人有一對大耳朵，聽覺靈敏，淡綠色皮膚上常有黃褐色或白色的斑塊，四肢細長，黑褐色的毛髮從頭頂、肩膀、背部一路長到大腿後側，讓他們爬行時看起來像是一種四隻腳的動物。

在這個砂岩岩層間的地下洞穴，拉克所處的二十多人聚落算是規模相當龐大的了，因為滲透下來的水分與空氣相對比較乾淨。萬變草對他們的生存十分重要，事實上對現存的大部分生物都非常重要，幾乎是唯一的食物來源。萬變草是一種真菌、藻類、地衣、或苔蘚等共生體的通稱，不同的形態可以有不同的用途，有些組成還能中和掉其吸收的特定毒素。拉克今天要到地面上採集的正是能及範圍內唯一能被他們所食用的，並且只生長在一個地方：尖背羚牛的高聳背脊上。

 

拉克盤腿坐在地上，為出發做準備。雖說每次採集的萬變草會帶回來繁殖，與發光的真菌種植在一起，但是每隔一段時間，繁殖的草又會漸漸變得無法食用，首先是顏色上的變化，然後吃了會生病，所以就必須再去採新的回來。拉克將外面鋪了一層萬變草的斗篷仔細折疊好，用繩子繞過兩圈之後綁在後腰上，然後把一個束緊的黑色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入腰側的袋子裡，接著戴上頭罩和面具。繩子和編織物是用地底下發現的大量光滑破片與萬變草一起撮成的纖維所製，輕薄柔軟有韌性，能短暫抵抗酸蝕。面具是某種獸骨，整個浸入過酸液，一層層如流動蠟質的平滑光澤，炭般漆黑，上頭充滿纖細的孔洞，內側能夠完全包覆住拉克的臉部，是一種天然的防毒面具。

岩洞外的通道蜿蜒錯綜，是許多生物的家，其中不乏可以改變洞內地形者，使得通道本身好像有生命一樣，很容易迷失方向。還好前往離開地底的洞穴，途中的主要通道穿過堅硬的岩盤，只是常有兇猛敏捷的小型掠食者出沒，除了十分難纏之外，還有被它們傳染致命疾病的危險。拉克由族人的兩位戰士璃拉和平克護送，戰士們戴著地底下專用的面罩，只有罩住口鼻，手上拿著長矛，背上背著往前突過頭頂的細長枝條，枝條頂端垂吊著一個摟空的球狀物，發出柔和的藍綠色微光。通往地面的洞穴筆直向上，剛好可以容納一個人，上方的洞口看起來只是一個紅色的點。璃拉和平克留守在下方，拉克則靈巧地向上攀住邊緣突起的岩石，緩慢地向上爬。

呼吸開始有點沈重，拉克碰觸到潮濕、黏土質地的土壤，身體感覺得到空氣的流動，也逐漸可以看見攀爬的壁面。

 

拉克輕輕地爬上柔軟的地面，天空總是這樣滿佈陰沈不祥的橘紅色或褐色雲朵，壓得低低的，讓人心情也跟著變沈重，放眼所及平緩起伏的地面則像是被籠罩在陰影之中。附近沒什麼水體，但是經常有強酸的霧霾瀰漫飄移，佛哈克人常說，看不見的比看得見的更危險。缺乏陽光直接照射，連小型植物都難以生存，卻是萬變草的天堂，黃色、綠色、咖啡色、灰色、紫色色塊拼湊覆蓋漆黑的土壤。地表剩下為數不多的動物也多以萬變草為食，行動遲緩，幾乎沒有掠食者的蹤跡。這些動物多特化出能夠呼吸地表空氣的構造，或是與別的生物共存，像穿戴防毒面具那樣，尖背羚牛是屬於後者。

尖背羚牛對於佛哈克人來說是非常崇高神聖的存在，不僅僅是他們的外觀令人敬畏，更是因為他們帶來了生存必須的知識與智慧，講述森林的故事。新生命誕生大概是聚落裡最重要的大事，因為完成受孕、懷胎、到生產的機會實在不太大，更不用說新生兒降臨在這個充滿毒素的世界了。但是儘管危險，聚落仍會帶著新生兒去接受尖背羚牛的祝福。自從拉克開始採集以來，除了尊敬，也開始變得十分喜愛尖背羚牛。他們接納他，他甚至也與一些年輕的羚牛成為十分要好的朋友，雖然他能離開聚落的時間不是太多，監控作物的狀況需要耗費龐大的心力。

今天沒什麼風，應該不用特別擔心酸霧，但是拉克還是穿戴上斗篷，往熟悉的方向慢慢前進。越過幾個山丘之後，眼前出現一個寬闊平坦的盆地，這兒的雲層似乎比較高、比較薄，地面因而看起來明亮一些。站在盆地的邊緣，可以清楚看見中央一個直徑非常大、但殘破發黑的樹幹，巨大的樹根仍然緊抓著大地，上頭變成了一個小湖，漆黑的湖水似乎隱約散發朦朧的光，而遠看像是一個個小黑丘的尖背羚牛就聚集在湖的周圍。

 

拉克沿著蜿蜒的小徑緩慢地下降到盆地裡，地上有許多攔腰折斷的殘餘根幹，越往中心越密集，看起來像是一個個矗立的黑色墓碑，而這墓碑群的中心就是剛剛的黑湖巨樹。站在靠近巨大樹根的地方，樹幹看起來有三四個人那麼高，而尖背羚牛仍是可以俯視湖面的高度。

除了耳朵及新月狀的角從頂端兩邊穿出，整個羚牛的頭部明顯被不屬於他們身體一部分、像布袋的東西包裹著。深褐色和墨綠色的袋狀物，表面像是滿佈皺摺的粗糙樹皮，的確從上面垂下許多毛細般的氣根。大約在口鼻的地方橫亙一個灰黑色、蠕蟲般一節節的管狀物，由脖子的兩側沒入樹皮物，然後從應該是眼睛的地方突出半球狀的開口，裡頭發出淡淡紅色或黃綠色的光。尖背羚牛身上的毛幾乎長及地面，掩蓋住四隻腳，靠近背脊的部分是黑褐色，往下則像是萬變草一樣有許多不同的顏色參雜在一起，從頸項後方凸起的尖背頂端則有一層質感像是長在地面的萬變草，很難說到底是什麼顏色，只知道底下依稀透出粉粉的橙紅色。

有幾頭特別高大的羚牛走了過來，步行時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們似乎向下看著拉克，眼睛的地方閃爍著。

「小夥子，你來了，」像是從遠方傳來的聲音，背脊上毛髮是白色的羚牛說。

「偉大的阿卡瓦，我帶來了發光的真菌。」

「你可以進入圖書館，然後你可以完成你來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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