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其實，雙眼並不是因為輕閉而失去視力，而是習慣了眼前一片鮮紅的黑暗而假性失明，也習慣了把藥水的特殊氣味當做本日特調香水；當然還有計時器三不五時的尖叫提醒。顯影劑緩慢搖晃著，水波紋將相紙上的影像一層一層如同絲綢般何其細緻地由淺到深地拉出，急制冷靜淡定地擁抱每顆不安份的銀鹽，直到定影輕輕撫摸帶給影像十足的安全感。從盤中夾起的照片是偏執狂熱的正方形，恰好而完美的比例。

        影像的尺寸大概是一個手掌的距離，這雙手應該是女性而不非男性，身材應界於中等，像是街上隨處可見的一般女孩兒。她的手可能因為長期家事粗活而長滿了厚繭；也有可能是雙不從不費心的手，並且總是因抹上花果香乳液而柔嫩軟滑。所以大概是這個長度：從中指最頂端沿著一段段指節到達掌心並且穿越葉脈一般的掌紋繼續前進到達手腕的位置。

回到明亮的房間，將相紙平貼在透明壓克力板上仔細地挑剔檢查，影像中的構圖是橫向切割二條平行線使之成為完美的三等份，約莫像是一種較寛的長方形，而影像清晰可見的範圍，則是落在最底端的長方形。那是一座木製的平台，由多根和影像垂直的細長木板所排列組成，而每二片較細的木板中間安置的是比左右寬上二倍的另外二根木片，這些木板筆直且整齊地排列並向畫面左右延伸而去。至於木板的顏色，可能是，因雨水降落拍打沖刷或情侶併肩齊步壓力的長期使用失去了原有的木色，被調和成一種仿佛自戰場榮譽回鄉戰士的蒼桑淺灰色。這樣的色調，搭配著原生粗細不一的木紋，一種好像快要因無法呈受壓力而龜裂開，但卻又因身而為木，必須維持著一定的硬度而堅持著。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同一根樹所切割出來的呢?在工廠生產時，鋸木的機器，必定是在精準測量後下手，將巨大的原生木頭轉換成一片片高矮胖瘦相同的孿生子。

木條上，似乎有些乖巧排列的小黑點，看來是為了固定而留下的痕跡。小黑點大概是綠豆般的大小，每一個的形狀不盡相同，有的維持了漂亮的正圓；有的在上方突出了一道尖帽，像個言詞尖銳的水滴；更有的則是凸出了釘子，如同從小黑點中長出了深褐色的幼苗一般。就好像即使是雙胞胎，也一定會有相異之處；不屈就於所謂的規定，就算套上了完全相同的服裝，剪了完全相同的髮型，也無視他人閒話批評，而淪落為工廠生產的罐頭。

剩下二塊長方形，也就是失焦的部份，是在緊接木台之上，一片翠綠的草原，想像把濃郁滑順的白色鮮奶油加上一滴由橄欖樹葉深綠色般的染料，仔細渲染攪拌，成為在一片粉嫩鮮綠中參雜著深綠色髮絲的顏料；就好像可以數得出那些髮絲的細節，卻又在糢糊不清之處遺忘數量。在草地的左上方有一藍色身影，推測應是正在行走中的路人，不經意的被鏡頭補獲。

藍色身影後方則有三棟建築物，努力地想看清建築物的實體，影像卻因失焦而模糊；就好像因為忘了戴上眼鏡，必需用力的瞇著雙眼，想看清楚什麼，卻又什麼都看不清。如同在夢中，有一種飄浮不定的不真實感，而這三棟好似夢中的建築物剛好有著截然不同的大小和形狀，三棟並排的建築物由左而右呈現著高中低三種不同的高度，而畫面中隱約可見皆由深色的屋頂覆蓋。最左邊二棟身著米色的外牆，最右邊最矮小的則是以一身紅磚包裹。這樣的組合，是刻意的安排，還是巧妙的意外。有時，當人生不得以被包裝成陳設在貨架上制式商品時，是不是也能編織些意外，打破所有的規範，陳舊以及陋習。

無法在失焦的地方再挑剔細節，從光影的深淺和顏色的濃淡來看，這已經算是今晚洗得最好的一張影像了。散落桌上大約數十張的相紙，其實都是同一張影像；為了追求完美，必須不停地在細節和步驟上斤斤計較，這樣的結果，呈現在這些看似一模一樣，但事實上必須仔細觀察才能發現相異之處的照片。

         蘭嶼的達悟族自稱雅美族，他們的傳統捕魚船叫作拼板舟，每船拼板舟都以特定家徽紋路裝飾。這一艘在相機焦距內的，內部是純紅色，接近船頭船尾的尖端，以黑、紅、白三種交替著出現的顏色直條直條地並排刷塗在拼板舟內部。一般來說，以不建築、不邏輯的眼光來看，拼板舟就是把兩個弧形樹木板往中間靠攏接在一起，兩側是對稱的。這搜拼板舟船側最上方是一格格連續的方形眼睛，白底黑樣。船側最底是連續的網格紋，與方形眼睛非常相像，其中一個不同的點在於方形眼睛在白底正中有一黑點，代表眼球，這是連續網紋沒有的。拼板舟拔尖起來的尖端，繪有簡單的人形，由簡單的頭飾、紋理可以看出這大概是代表雅美族的神祇或者族中勇士，有一個航行平安順利、漁獲豐收的祈望。

       整幅畫面由近往遠拉，依序是：拼板舟、石頭海灘、海洋、樹林以及天空。在此焦距內，依然可以看清離拼板舟較近的石子，粒粒可數，遠一點的只剩下一團團米白與灰。比較近灘的海洋顏色較淺，往外擴散成藍灰、淺藍、藍綠、藍色。整體來說海洋模糊不清，海洋依深淺程度不同，形成各式的藍色漸層排列，浪花的白穿插其中做點綴。再遠一點的樹只看得到一坨坨不同深淺的綠，輪廓已消弭。海洋和天空只是一線之隔。

五歲的小孫女拉著我，拉著充滿歲月痕跡的雙手，如蟲子蜷縮並緊挨著我，一起看我的照片，年輕時候的我。

孫女頭上綁著似鼎泰豐剛出爐的兩顆小籠包頭，精巧細緻，不由得讚賞她的母親，真是靈巧。她睜大龍眼般的眸子，又像玻璃彈珠在眼框裡流轉，好奇地看著每一張照片，所有的照片都電子化了，孫女從來沒見過照片泛黃或是被蛀蟲吃掉一角的樣子。

我看著有點熟悉又好像是別人的照片，把老花眼鏡靠在鼻翼及耳朵上，瞇起眼看著每張照片。目光停駐在一張手拿香腸面帶微笑的畫面，思緒乘著時光機來到四十三年前。

那年元旦，連放四天假，一時興起，我拉著他搭小火車來到平溪，在七堵等了一個多小時的小火車，終於來到平溪。照片背景是深褐色的鐵軌，還有鏽斑黏附在上頭，另外一邊是大小不一的石頭，對照清晰的前景人物，背景變成歐洲十九世紀追逐光與影的印象派畫作，那一刻的回憶被補捉在這小小的照片裡。

跟現在比起來，照片裡的我有點腫，臉應該要呈現雞蛋形狀，下巴部份多餘的贅肉讓臉看起來像是泡泡麵時用的碗公，衣服下擺的皺褶及略嫌緊繃的貼身黑衣長褲，都說明了贅肉不只長在雙頰及下巴，更侵略性的攻佔腰部及臀部，水蛇變成水桶，裝進一層又層的油膩肥肉，每天都想跟贅肉宣戰決鬥，每天又再度與贅肉合好，共同相處了好些年。最後，因為想當個美麗又苗條的新娘子，拒絕最愛的小吃、甜點，每天慢跑、抬腿，吃減肥藥、中醫埋針治療，任何方式都嘗試過，好不容易成了一個四十五公斤不胖的新娘子，蓋上白紗，嫁給了他。

瀏海頑皮的往兩側依附，藏不住我又高又寬的額頭，臉龐後露出一小截的馬尾，大大的蒜頭鼻，有人羨慕的說以後會很有福氣，可惜鼻頭一點一點半浮出半隱藏的黑頭粉刺，把蒜頭鼻改造成草莓鼻，唇型呈現倒三角的憨笑，拿著一根只吃一口的香腸，那時的我，連拍照也不忘記吃。

談到香腸，只要有活動、有觀光景點、有人潮，就會有小販手拉推車，在活動週邊開始販賣，不需要大聲叫賣，香腸的香味，隨著空氣中的氣流律動，一個一個去勾引經過的人群，鑽進鼻孔，再啟動味蕾神經，誘發好吃的慾望，加上烤香腸只有一根叉子，就能邊走邊吃，三十元一支，烤得多汁有嚼勁，還有攤販研發各種口味，巧克力、抹茶、哇沙米…嘴角慢慢流出一滴像口水的東西。

我和他雖然喜歡嘗鮮，但最愛的還是原味的烤香腸。

香腸，我用右手拿著它，才吃一口，就被他呼喊到鐵軌上擺姿勢，他覺得我只要吃東西，拍出來的表情超級自然。左手似乎也拿著一個小竹筒，綁了跟細線，是藍色的。在平溪把夢想分成各種顏色實現，黃色帶來財運，粉紅色幫你帶來桃花，藍色代表事事如意，我很貪心，買了一個藍色，寫上四個夢想，掛在平溪的一顆樹上，希望能上達天庭，讓神仙聽到我的願望。

我的脖子還掛著一台相機，常常一起出遊時，他用單眼相機小心構圖，挑好光線、場景，幫我留下每個真實的我。我則喜歡用小相機拍他攝影的樣子，認真專注。因為他，我喜歡拍照，喜歡外出踏青，喜歡拉著他的手，一起走下去。

他，是我的丈夫，也是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分享心事共同生活五十年了。這些照片，是他遺留給我最美好的禮物。

他最後跟我說的一句話「有一天，我們會在某個地方再次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