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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第四週:逃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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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揭陀國的阿婆耶王子在聽完觀自在菩薩和舍利弗的問答之後,從王舍城離開,前往一座傳說中的城堡,因為他總覺得那裡發生的事,和「五蘊皆空」存在著奧秘關聯。

 

 

王子曾經在父王頻婆裟羅王臨死之前,聽他親口描述自己冒險故事:遙遠的國度有一座受困於時間的城堡,據說一位巫師在一百多年前對剛出生的公主施下咒語:「公主在十五歲時會被一個紡錘弄傷,最後死去。」其他巫師無法解開這條詛咒,僅能再施展其他咒語,保住公主的性命。巫師們說,公主不會死去,但會沈睡一百年。直到有一名英俊的王子前來獻上親吻,公主才會醒過來。

 

 

國王為了使他的女兒逃過詛咒,下令將全國的紡錘車燒毀,提心吊膽地生活著,不給公主任何獨處的機會,深怕出了絲毫差錯。在公主滿十五歲的那一天,國王和王后忙著張羅替公主慶生的盛會,公主不可思議地被單獨留在皇宮裡。她陣陣狂喜:太好了!我終於逃出了父王和母后的眼皮!

公主急切地在皇宮裡穿梭,想要看遍宮裡大大小小的房間。最後,她來到了一個古老的宮樓。宮樓裡面有一座很狹窄的樓梯,樓梯盡頭有一扇門,門上插著一把金鑰匙。當她轉動金鑰匙時,門一下就彈開了,一個老婆婆坐在裡面在忙著紡紗。公主問道:「老婆婆,您在做什麼呢?」老太婆回答:「紡紗。」公主好奇上前拿起紡錘紡紗,但她一碰到它,立即就被刺傷,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兒啊,告訴你的這秘密,是希望你別輕易去那座沈睡城堡,免得送上性命。」頻婆裟羅王年輕時,曾經花費一百零八天抵達那座城堡,想要試試自己能否成為提早解救公主的英雄,如此就能大展王族的威望。在城門前,頻婆裟羅王舉起鐵匠為他打造的不壞之劍,信心滿滿地要披荊斬棘,不料荊棘不但沒有絲毫的破口,還像妖魔似地向他撲捲而來,他險些如同先前的無數的人被荊棘困縛致死。幸好一名小卒搶快了半個身體,替他受死。他差點在異鄉喪命,於是絕口不向王國的任何一個人講述這個經歷。

整整九十幾年間,曾有無數莽夫和勇士都想要解救王城裡的人──尤其是傳說中那位美麗絕倫的公主。怎麼可能呢?這世界上怎麼會有披不開的荊棘?怎麼可以呢?如此佳人被困在王宮裡面,任憑時間凝止而了無生息。不論是逞英雄或是貪圖美色,想要解救城堡的人不計其數,死亡卻也不計其數,終究沒有人能夠成功。

 

咒語只應驗了一半,公主沒有進入沈睡。她失去所有感官能力,唯獨神識還醒著。她情急地想了好多脫逃的方法,身體沒有任何一吋肌肉聽從支配。她的眼睛無法看見任何事物,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響,鼻子嗅不出任何氣味,舌頭也留不住果醬的酸甜。公主失去了褪黑激素,失去了相對時間,失去了日子,失去了數算年歲的參考點。

「不可能無計可施!」即使她發現自己連要用牙齒咬斷舌頭自盡都做不到,卻沒有一刻停止思考脫逃的方法。幸好公主總是忙於思考,一直以來,人生也過得還算充實。

困於時間裡的國王、皇后、公主、小卒、廚師、小童、馬匹、鴿子......,無一不和公主一樣,想方設法地想逃。他們不思考的時候就是祈禱,祈禱時間的牢籠可以露出一個縫隙──只要有一個人可以先從靜止的時間逃出去,向城門外的人通風報信,整個皇宮就有得救的希望了。

強大的思考能力和求生意志,使他們很快地在時間被封印的十個月中就發展出心靈相通的本事,他們滿意於彼此提出的逃生妙方,卻又失望於受到遭禁錮的肉體。「哎呀,縱有千千萬萬的脫逃之術,卻還是苦無一副可聽從支配的肉身呢......」在無法計數的六十年之內,他們都保持著高度的耐性。到最近二三十年,除了公主之外,其他人紛紛開始感到不耐煩。

 

 

三年前,阿婆耶王子二十四歲。他平定邊境的叛亂後,凱旋歸來。頻婆娑羅王非常高興,恩准他在七日內享受君王般的恩寵和榮耀,同時特地派一位女舞者以歌舞慰勞。第七日,這位女舞者正在花園娛樂王子和他的同伴時,突然心臟病發,當場倒地死亡。王子受到驚嚇,顯得比在戰場上失利還要哀痛。他日日流淚,夜夜不成眠,於是前去面見佛陀,尋求佛陀的安慰。佛陀告誡他:「王子,你累世以來所流的眼淚無可計量,只有愚癡的人才會深深陷入世間五蘊之中。」

不久後,頻婆娑羅王過世。阿婆耶王子和他父親一樣,長年在佛陀座下修學。經歷女舞者死亡事件之後,王子便精勤地聞思佛陀的教導,力圖參透「五蘊諸法皆空」的真理,好擺脫他那受創又愚癡的心。

有天他聽人說,觀自在菩薩和舍利弗要在佛陀面前以問答的方式來對談,舍利弗在佛陀僧團一向號稱「智慧第一」,從小就才智過人,善於辯論。生性好辯的阿婆耶王子,深深景仰著舍利弗。聽到消息後便匆匆忙忙前往鷲峯山聽講。「無眼。無耳。無鼻。無舌。無身。無意。無色。無聲。無香。無味。無觸。無法。無眼界。」觀自在菩薩這一席話,讓王子想起父王口中的沉睡城堡,以及心頭始終縈繞不去女舞者死去的畫面。他忽然明白,所有感官的感知,都是不實際存在的。

 

王子離開他的國家,決心要探訪那座沈睡的城堡。他知道所有感官都是空、相對時間也是空性的,而那座城堡就是他的證悟之門,能否了悟真理,就靠那道門了。

依照曆法計算,公主應該已經睡了九十九年有餘。王子算準時間出發,預計和他的父親一樣,花費一百零八天到達沉睡城堡。當王子來到城堡的樹籬叢時,看到的全是盛開著美麗花朵的灌木,他很輕鬆地就穿過了樹籬。最後,他到達了皇宮,看見大院內狗躺在那兒沈睡,馬廄裡的馬在沈睡,屋頂上的鴿子將頭埋在翅膀下沈睡。他走進王宮內,看見廚房裡的廚師舉著手,似乎是要打那童工一個耳光,一個女僕手裡抓著一只黑母雞準備拔毛──時間凝止了,全部的事物都停頓在咒語生效的那一秒鐘。

他繼續向裡尋去,終於來到古老的宮樓,走進沈睡公主在的那個小房間。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符合英俊的標準,總之,他記得自己得要親吻公主,才有機會讓皇宮的人逃出時間的封印。

這一吻,公主竟然甦醒過來,她張開雙眼,用無盡感激的眼神看著王子,儘管她的身體還不記得該怎麼流下眼淚。城堡中的所有人都甦醒過來,有些人假裝鎮定,有些人趕緊寫下時間被封印的求生手冊,有些人淡然地繼續做著一百年前還沒做完的事情。

 

相對時間開始在城堡裡重新運作,公主從十五歲長到了十八歲。這美麗年華,使她的父母想起嫁娶這件事情。於是開始向鄰國尋覓傑出的王子,準備讓他們的女兒出嫁。

公主穿著一身華麗衣裳走出宮外,覺得城牆外的人分外陌生,和她十四歲時的那次出宮完全沒有一處雷同。她走到以前最喜歡的那間麵包坊,揉麵團的老師傅已經不知去向,她聽見奇怪的聲響,一個看起來像大象一般笨重的東西,竟然吐出了麵糰;一個方型的大盒子,竟然放出紅色的光,發出麵包的香味!

城牆外的世界已經過了一百零三年。發明家在紡錘車上加裝了防呆裝置,已經有九十幾年沒有傳出有人被紡錘刺傷的消息。公主走在鬧街上,服裝不合時宜得惹來城外的人側目。她在街上看不見任何一個審美觀與她接近的人,加上剛剛在麵包坊看到的奇異景象......「這是怎麼回事?」她又驚又羞逃回城堡。

 

「誰來救我!我不是才從時間裡逃出來嗎?可是這裡是哪裡?這些事情又是什麼?」她和阿婆耶王子早就在三年前的一吻之後就失去了聯繫,只聽說他是八千一百六十九公里外一個名為摩揭陀國的王子。外面的事情令她恐懼得想要逃回時間的牢籠,那麼她終其一生只要繼續思索怎麼逃出時間就可以了。公主於是派遣使節,請求王子把素昧平生的那一吻還給她,同時也尋覓法力高強的巫師,再次對她施展凍結時間的咒術。

阿婆耶王子從歐洲回到摩揭陀國,心靈終於不需要再遁逃。那些可怕的記憶和愚痴的淚水,都因為了悟「一切體性皆空」而自動解脫。他成功地將沈睡城堡的人從時間裡解救出來,同時卻不忍他們掉入另一座新的牢籠。於是熱切地將空性的智慧分享給城堡上至國王下至蟲蟻的眾生:如果我們將時間不斷細分,就會發現時間並不存在;空間也是如此,如果我們不斷將它細分,分成更微細,我們將找不到真實存在的空間。因此,一切我們感官能感知道的東西,一切的概念,都是有所顯現但不實存的。

阿婆耶王子決定出家,進入佛陀的僧團。在返回自己的國家前,他由衷地為沈睡城堡的人復述觀自在菩薩所說的話作為臨別的祝福。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顚倒夢想,究竟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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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高塔閣樓上的床前,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沉睡公主。公主柔順的金髮上戴著閃耀的皇冠,美麗的臉龐彷彿是受了神的眷顧,有著精緻小巧的五官,雙頰上染著一抹淡淡粉紅,胸口微微的起伏,維持著悠長而緩慢的呼吸,她已經靜靜安睡很久了。

 

凝望著公主的人是來自另一個國度的王子,在清晨天未亮之際,他單獨騎著馬抵達被尖刺荊棘包圍的皇宮前。他從兒時就聽聞關於此地的傳說,在這個被魔法所封印的皇宮,裡面有一位沉睡多年的公主。為了一睹美人容顏,許多王子和勇者都曾冒險闖進去,但不是被荊棘圍困而迷失,就是被皇宮前守衛的惡龍利爪阻擋,非死即傷,悉數敗陣而歸。即使如此,他仍相信自己必能逢凶化吉,除了他有高超的劍術、過人的膽識,更重要的是他對於沉睡皇宮的深刻認識。他的保母出身廚藝世家,先人曾多次受邀至皇宮裡擔任宴會大廚,後人將祖先的所見所聞一代代的傳了下來,也成為了王子的床邊故事。

 

一百多年前,這個宮殿裡曾敲響鐘聲,宣告皇室裡有一件大喜事發生了。原來國王皇后曾經多年無子,好不容易迎來可愛的小公主誕生,他們非常高興,舉辦了一個盛大的慶祝宴會。國王邀請了許多貴賓,還包括了東、西、南、北四方來的十二位女巫。在賓客享用了豐盛精緻的餐點,隨著樂隊奏樂翩然起舞之時,女巫們輪流走上前,為小公主送上誠摯的祝福。

 

「她將擁有美麗的外表。」
她將擁有無比的智慧 。」
她將擁有善良的心腸。」
她將擁有仁慈的胸懷。」

當第十一個女巫剛剛為祝福之後,此時一陣陰冷的風鑽入,室內突然一片黑暗,一個住在黑森林深處的女巫走了進來,沒有受邀的她感到非常憤怒,她要獻上惡毒的咒語作為報復。所以她進來後就大聲叫道:「國王如此看不起我,我要降下詛咒!公主在十六歲生日時會被一個紡錘弄傷,最後死去。」

皇后驚慌地哭了起來,賓客們面面相覷,宴會廳瞬間籠罩了哀傷的氣氛。這時第十二位女巫走向前來,她說:「雖然我的法力不足以抵銷黑暗的詛咒,但我可以稍微改變。這個惡毒的詛咒仍會應驗,但公主不會死去,她只是會沉睡,一睡就是一百年,直到有仁慈而英俊的王子出現,以真心破解邪惡的魔法,她就會甦醒。」

破解邪惡魔法的王子?是我嗎?我一直希望是我。王子回想起從童年便許下的願望,他追逐著目標跑了好久好久,此時站在征途的終點前,迷惘卻從血液裡竄起,他分不清這願望究竟是自我的慾望驅使,抑或是受他人的期望影響?他的思緒再次飄回五歲那年,第一次和哥哥聽的這段故事。

 

雖然女巫已經為公主祝願,為了以防萬一,國王下令全國百姓將家裡的紡紗車交出來,集中焚毀,不讓公主有機會碰到紡紗車。此後,公主在無憂無慮的成長環境裡漸漸長大,女巫的祝福一一應驗,公主出落得亭亭玉立,雖然身分高貴卻仍心懷慈悲,人見人愛。在她十六歲生日的那天,所有人忙著為她打理生日宴會的細節,公主難得的落單了。過去國王和皇后從來不讓她一個人到處亂走,甚至皇宮裡也有好多地方她都不曾去過,公主想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四處看看。她走進一座古老的高塔,沿著狹窄的樓梯拾級而上,樓梯盡頭的房間木門上插著一把金鑰匙,公主輕輕轉動鑰匙,門便打開了。她看見一個老婆婆正在用紡紗機織布,公主好奇的請問老婆婆在做什麼老婆婆說:「我在紡紗織布試試看?」公主上前拿起紡錘,一不小心被紡針刺到了手,便昏睡過去。老婆婆大笑,原來是壞女巫假扮來陷害公主的。

 

正當公主睡著的時候,皇宮中的所有人和物也都被施了沉睡魔法,無論是國王和皇后、士兵和馬匹,廚房裏的廚師和僕人,乃至花園裏的鳥兒和小猫,就連壁爐中的火都睡著了。唯有荊棘和藤蔓快速生長,越長越茂密,直到完全遮蓋皇宮的外牆和庭園,與外面的世界阻隔開來。

 

可憐的公主!王子的憐憫來自於眼前人兒同樣有著身不由己的命運。在眾人的視線包圍下,王子不情願的和哥哥成為競爭對手,處處被拿來比較。哥哥除了武藝高強,還熱衷於研讀歷史和古典文學,不時讚嘆著逝去的美好黃金年代。由於保母來自代代傳承的大廚世家,後人皆遵循著細心紀錄、 說一不二的家訓,把沉睡皇宮的宴會細節如擺盤般記牢,哥哥尤其喜歡聽保母訴說皇宮裡的古典雕飾和細節,例如刺繡精巧的桌巾,鑲銀托盤裡擺放手工繁複的甜點等。身為弟弟的他更喜愛英雄傳說、研究兵器,但他逐漸習慣於模仿甚至追逐哥哥的步伐,得到的卻往往是森冷的銀牌。

 

當他們長成了少年,保母有一天說起,算了算好像到了一百年了.....,旁人起鬨鼓動王子兄弟去拯救公主,所以他和哥哥一起離開家鄉,越過高山峻嶺,直到在皇宮鄰近的小鎮投宿休息一晚。他按耐不住想得勝的心情,待其他人入睡後就獨自出發。連侍衛隨從都沒有帶上的他,不曾料想這趟冒險會如此順遂,在通往皇宮的路上他遇見一個梳了長髮辮的小女孩,向他遞上了寶劍和銀盾,請他用來對抗看守城堡的惡龍。王子揮動無比鋒利的精巧武器,順利斬斷荊棘、擊殺惡龍,在惡龍的鮮血流淌至皇宮門前的石階時,封鎖皇宮的藤蔓自動為他開道,彷彿在迎接他進入。

 

定睛看著公主好一陣子後,王子心中疑惑起來,他已經打敗了惡龍,公主為什麼還不醒來?還得做什麼她才會醒?

 

一個聲音傳來:「吻她,用真心的吻將公主喚醒。」王子嚇了一跳,不自覺皺起眉頭,這可不是他想要的。一百年歲月過去,自由意志的觀念也逐漸高漲,不願屈從的王子往後退了幾步,轉身奪門而出。這時有一雙隱形的手從背後推了他一把,他滾下樓梯。忍著疼痛,他起身跑進一間房間躲進壁櫥。他心裡想:太詭異了,我一定要逃出這裡。

 

在腦中演練好逃跑的路線後,他推開壁櫥的門,久久蜷縮在小空間的肢體有些僵硬,使他一踏出腳步就腿軟跪地,王子掙扎站起、穿越宮門往花園門口方向狂奔,但他卻像是原地踏步般,始終無法抵達遙遠的盡頭。在花園裡橫衝直撞了一陣子,他感受到此地有一股神祕的力量,扭曲了時空的運行規範,自已是走不出去的。於是他回望剛剛逃離的高塔,認命地走回去。

 

踏著有如千斤重的腳步回到高塔上,天色漸漸光亮,王子再次站在床前看著公主,不知如何是好,此時一隻夜鶯飛到高塔窗台高唱,打破了寂靜。夜鶯跳進窗裡,伸展羽翼、化為人形,原來是為公主祝福的第十二位女巫。她說:「你是一百年來第一個在皇宮裡活著走動的人,你可知為何?因為無論是詛咒或祝福都是講求精確的,我為了自己的祝福已經等待了一百年,時間到了,你也符合資格,所以我幫助你,為什麼不願意喚醒公主

 

「幫我?」王子發現這個女巫的臉孔有點熟悉,原來她就是那位遞上寶劍銀盾的女孩。

 

 

女巫生氣的說:「武器上寄託了我大半的力量,你才能成功進來皇宮。我也耗費了另一半力氣溜進來想見證一切,你卻.....唉!為難的是我已更改過黑詛咒一次,很難再改變了,我原先寄望你是破解詛咒的王子,若你不願,你就只能加入那群挑戰失敗者的行列了,你選擇吧!但我先提醒你,這也是女巫之間的賭注,請不要讓我受辱。」

 

 王子嘆了一口氣,他頓時明瞭除了時空凝結的這座皇宮,任何活在流動時間裡的人事物都有變動的可能,因為一百年過去,女巫似乎不像保母口中的那般溫柔善良。更糟的是,他又再次被他人的期望左右了,然而此刻他已看清自己,對於百年前的公主他無法真心愛慕,但他不想葬身此地,實在禁不起再被女巫推下樓一次。他對女巫說:「我會交出一個飽含真心的王子給你的,他是個熱愛古典的人,這個宮殿對他來說有如寶庫,足以吸引他一生都甘願在此慢慢考古。我請求祢再次化身夜鶯,用歌聲為他指路。」

 

天亮之後,遍尋弟弟不著的哥哥帶了侍衛前來,夜鶯站在高塔窗口,鳴叫著由二王子教授、只有他們兄弟之間熟悉的信號。大王子順著指引上了高樓,找到弟弟的喜悅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一下子就被發現公主的興奮心情所覆蓋,大王子屏息凝視著公主令人驚豔的美貌,情不自禁俯下身去吻了她的雙唇。就這一吻,公主張開雙眼甦醒過來,充滿深情地注視著大王子,二人略帶羞赧的相視而笑。這一吻也化解了詛咒,撥動了停止的指針,眾人終於從長長的夢中醒來,壁爐的火再次熊熊燃起,貓兒又在花園裡追逐蝴蝶,接續起一百年前未完成的生活節奏。

 

「祝福你們!」看著一切發生的二王子高聲祝賀,他笑得如此燦爛,甚至超越了遇見理想對象的哥哥,他不得不用前臂掩住自己狂放的笑顏。

 

國王和皇后將公主的十六歲生日宴會轉變為盛大的婚禮,賓客歡欣鼓舞的祝福大王子和公主永遠快樂幸福。此時二王子正跨上馬,這是第一次,他沒有一絲遺憾的帶著屬於他的銀牌,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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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玫瑰公主沉睡的那一天起,我便開始守護著她。

 

我並不知道公主本來的名字。一百年前的那天,她被紡錘刺傷沉睡在閣樓小間之後,剛回宮的國王跟王后睡倒在皇位上,正在吆喝小男孩的廚子睡了,正要替雞拔毛的女傭睡了,馬圈的馬跟看門的班點黑狗睡了,屋簷上的鴿子睡了,整個皇宮的生靈都落入了深深的沉睡之時,我從地層深處被某個聲音喚醒,鑽出土壤,吸吮著仙子魔咒的的法力生長。我的枝幹以驚人的速度抽高,不到幾年就包覆住了整座城堡,並且持續朝宮牆的外部及內部增生,我攀附城堡周邊的樹木,也向宮殿深處迂迴爬行,通過國王皇后的寢宮、宴會廳、餐廳、圖書館、以及華美的藏寶閣,最後觸角伸向宮殿最角落的一間樸素的小樓房。我原本不太確定我來到這座城堡的目的,只是隱約感覺被臨時交託了一個重大的任務,而我不得不去完成而已,不過當我到達那裡,看見靜靜躺在紡車旁床上的公主,便完全理解了我此生的意義。

公主身著一襲長紗禮服,柔美的秀髮乖巧披散在她臉頰兩側,襯托出她清澄姣好的肌膚,閉上的雙眼雖然陷入沉睡,卻能讓人想像眼皮底下星辰般靈巧動人的眼波,輕輕抿著的雙唇透著豐潤的粉緋色,尚稱稚嫩的五官已經初綻女性迷人的魅力,讓人只見一眼,便難以拒絕。只消見上她一眼,我便瞭解原來是為了要守護深深陷入沉睡的她,我才誕生於此。於是我的莖葉開始在城堡內外瘋狂增生,並牢牢彼此收緊,堅實的枝幹長出了茂密尖銳的刺,尖刺的旁邊添上了一朵朵與公主的美貌得以匹配的鮮紅玫瑰,每朵玫瑰都是一隻美豔而殘暴的眼,負責誘惑每個不知好歹妄想突破重圍侵犯公主的男子。沒有一個男人能夠順利活過牢不可破的荊棘城牆以及鮮豔花朵的注視,男人被荊棘纏住的身體流下了一滴滴的鮮血,鮮血滴落,復又綻放出一朵朵血紅的花。

小鎮裡面的傳聞會藉由這些投奔城堡的男人的嘴傳來,這一百年間,關於這座城堡,他們有著各自的說辭。一開始他們說公主是因為詛咒而沉睡了,一百年後魔咒解除才會甦醒。而後抱著僥倖之心前往城堡冒險的男人沒有再歸來,城堡在他們的口中,遂變成一座宛如廢墟的鬼屋,流傳駭人的傳說,關於美麗的玫瑰公主、致命的荊棘森林,以及能讓公主甦醒的那一個吻。

起初我對這一切仍充滿魔幻般的困惑,到後來我懂得不理會事情的來龍去脈,能夠全心保護公主,陪伴在她身側便已足夠。

 

今天,當清晨的第一道陽光灑落在最頂端包覆旗幟的枝枒,我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太一樣,早晨的陽光似乎有些過於猛烈,讓我防禦的尖刺感到疲軟,然而身上的花苞都神采奕奕地綻放了,彷彿準備迎接什麼好事發生。些許日光穿入我精心佈局的密林,在公主臉上灑下一塊塊明亮的班點,她棕色長睫毛反射著閃閃光線,有一種她正在眨動雙眼的錯覺,使她看起來更為明豔動人。

光線經過紡錘尖端,凝聚成一個小小發亮的光球。

城牆外面,在那個命定的男人靠近滿佈荊棘的城堡之前,最外圍的鮮紅玫瑰已經四處散佈了這個消息,我一如往常準備伸長尖銳的荊棘利刃,將這位不識相的追求者狠狠擁入我的懷抱。那個王子,披著皇家的紅絲綢緞長披風,身著鑲著水鑽的藍白連身輕裝,腳踏歷經風塵依然油亮的牛皮黑長靴,腰間掛著一把樣式簡單卻精湛的防身用長劍,騎著一匹棕色駿馬朝城堡慢步而來。他並不像過往的入侵者備有精良的鎧甲,看起來不過像是在無害的晨間散步中,一時興起經過而已,但是面對這一座張牙舞爪的荊棘森林,他的眼神與步伐卻有著伐木人的堅定。

王子在森林入口停了下來。面對這個冷靜的男人,不知為何我竟然有一絲遲疑,身體像失去動力的器械使不上力,我感覺我堅挺的枝幹開始稀疏收軟,紡錘般尖銳的刺萎縮成一般植物身上常見的刺瘤般的突起物。男子凝神觀察四方,似乎感受到這座叢林的變化,他收起原本按在劍柄上的手,往玫瑰交錯的莖脈輕輕一撥。被他這樣一碰,我的身體竟不聽使喚地往兩旁收攏,讓出了一條道路。王子輕輕夾了一下馬腹,機敏警覺地步入了藤蔓滿佈的城堡,我想要奮力阻止他,全身卻像是被下了魔咒,只能無法動彈地看著他在正殿大門前下馬,經過沉睡的看門犬、經過沉睡的鴿子、經過沉睡的廚師與女僕、經過王座上沉睡的國王與王后,他輕易地踏過藤蔓經脈滿佈的地板,往角落那個塵封的小閣樓前進。

不!不准你侵犯高貴的公主!沒有滿佈尖刺的荊棘可搬弄,王子開門的同時,我幾乎是扯開喉嚨用能捏碎整座城堡的力氣在吶喊,但是我的尖聲吶喊在王子的耳中,聽起來不過是灰塵掉落的聲響。他開了門,一眼就看見在床上陷入沉睡的公主,他眼中先是訝異而後驚豔迷戀的表情,簡直跟我當初第一眼看見公主時如出一轍,這讓我無法忍受。我扭動身體,恨不得往王子臉上揮舞荊棘將他擊垮在地,但我的努力只是讓天花板上多掉落了幾片葉子而已。王子踩過那幾片布片一般柔軟的葉子,坐在公主的床側,花了些時間細細端倪她身上每一處美麗的細節,當他的視線停在公主百年過後依然紅潤的雙唇時,他毫無猶豫傾身,用他的唇輕輕沾取了她唇上的凝脂。

 

不!

 

公主濃密的長睫毛輕輕顫動。

 

不!

 

公主睜開了她碧綠如星的雙眸。

 

不!

 

公主緩慢坐起身來,深情研究眼前這個將她從百年的沉睡中喚醒的男子。他的鼻樑筆直而挺拔,雙眼滿是傲人英氣,胸膛寬厚而堅實。喔,是眼前這個英挺的男人叫醒我的嗎?

 

不!公主快逃!這男人將有害於您,公主快逃啊!

 

小閣樓裡並沒有起風,不過空氣裡卻彷彿潛藏著一陣又一陣暗湧的狂暴的躁動,而後沒來由絕望地平息了,但是在王子與公主的眼中,那不過是鮮紅的花瓣與翠綠的枝葉翩翩紛飛,又如飛雪徐徐飄落。

這次,公主的雙唇再次覆蓋住王子的,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我可以請問你的芳名嗎?」王子紳士地問。

「我…好像還想不起來。」公主用有些苦惱又羞澀的語氣回答。

「現在大家都說你是玫瑰公主,不如就繼續這樣稱呼妳吧,不知妳意下如何?」

 

公主默默點了點頭,王子欣喜之餘,伸手摘下攀附於公主沉睡的床鋪上頭那朵最豐美壯碩的紅玫瑰,溫柔地交到公主手中。那朵玫瑰用他最後的生命,在公主的手中徒勞而火熱地綻放著。在他被摘下之前,他的花蕾沉重而低垂,幾乎是以即將親吻到公主臉龐的姿態,那樣深情凝望著她,凝望了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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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繽紛的氣球飽滿著歡樂的氣息,襯托著長長紅毯上的安蘿拉公主,她緩緩走近舞台——一襲艷麗的晚宴黑裙,上頭綴著一顆顆小鑽石,自信的眼神,光鮮亮麗,青春正奢侈地閃爍。在眾人的祝福下,安蘿拉公主切下十五歲的蛋糕,她看著今年來賓的臉上,欣慰的笑容裡似乎暗湧著一種欲言又止的哀傷,菲力王子的面容上更透露不捨。她別過頭,左右張望,人群中不見母后。侍從們忙著在宴客華袍羅織的森林中來回服侍,她從中發現國王一雙憂鬱的眼光投來,公主垂下眼。

 

    她拿著兩杯粉紅香檳走進母后的房間,母親正一人獨自仰望著星星。

 

    「生日快樂,我的女兒。」不知何時她發現了公主的存在。

 

    「希望⋯⋯明年妳也⋯⋯生日快樂。」母后說著說著流下淚水。

 

    「媽媽?」安蘿拉放下酒杯,輕撫著母親的背。

 

    「我會沒事的。」她一邊輕聲安慰母親。

 

    「那詛咒所說的紡紗機,從那時候就被禁用了啊⋯⋯十五年了。

 

    「而且城堡裡戒備那麼嚴謹,有很多人在保護我。」安蘿拉環抱母親繼續說。

 

    「而且我這一兩年也學了不少武術法術醫術⋯⋯我會保護自己!」皇后終於閉上眼點點頭。

   

    然而,隔天早晨,侍女敲著公主的房門時無人回應,安蘿拉早已趁守門人睜眼之前,自城堡潛逃。迎向十六歲前的關鍵一年,她不願讓父母戰戰兢兢過日子,「我將會因紡紗的尖鎚刺而昏迷是吧⋯⋯」公主一邊騎馬一邊揣度,她其實不相信——誰會願意這樣輕易服從命運?

 

    「如果逃出皇宮,逃到無人知曉的地方,不就逃開詛咒,徹底安全了嗎?」她駕著白馬奔馳,忽然思及那個離別的夜晚,菲力王子沈默地站在城門,手裡握緊守門人的迷藥,他們對看,公主上馬便迅速向城外一躍,兩人倉促道別。

 

    這一年,穿梭在異國巷弄的安蘿拉,如同一隻靈活的倉鼠,在迷宮幢幢中機靈溜動,彷彿每一步都是預料中,彷彿心裡早有出口。

 

    但是,即使在古董桌上靜止已久的彈珠,有一天還是會沒有原因地向下滾落,朝下一處撞去——凶兆終究還是應驗了,欲逃離魔咒的少女,還是不小心在十五歲的最後一天,在古董店貪玩,手肘撞了一下角落的古董洋娃娃,娃娃的右眼珠子從眼窩掉出,叮叮咚咚落進對面五斗櫃底下,趁老闆還沒回頭,安蘿拉匆匆趴下尋找,在櫃縫內一片灰塵海中看到閃閃發亮的東西,趕緊伸出手指尖一壓,瘦瘦的紡錘立刻刺穿食指。

 

    「啊⋯⋯」或驚嚇,或呼救,她只是輕聲,還不敢置信這難言的命中註定。然後,她便隨著血流而昏迷。

 

    昏迷的命運糾纏安蘿拉一百年,百年來風兒依舊吹拂,拂過死寂的高塔,揚起窗簾,安蘿拉依舊獨自蒼白地沈睡,風兒盤旋、離去,沈降在一百公尺之外,東王國的皇宮窗口,宮殿裡的菲力王子孤寂而疲憊,他輕輕吹熄一百一十六歲的蠟燭,燭影朦朧,他如同置身在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就是他的心之所嚮吧。眼皮是越來越重了,每次撐起都格外費力。他癱靠在椅背,任身體下斜衰落,想著,就這麼沉睡吧。

 

    他憶起一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影,模糊的輪廓、短暫的情節,他閉上眼皺眉,仔細看他們來來去去。睜開眼,他認清了自己是記憶裡唯一活著的人,但是,就在剛剛他又想到一個人⋯⋯

 

    於是,他用盡力氣起身,撐穩不住顫抖的身軀,一步一階,慢慢地,邁向百年高塔。喘息聲連連,他逐步靠近最深的斗室,狼狽的汗水,紊亂的心跳,他深吸一口氣打開房門。終於,他搖搖晃晃地走向安蘿拉的床邊,凝望著日落斜陽裡籠罩的思念的臉龐,他湊近公主的唇,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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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蘿拉

奧蘿拉仍舊沒躲過黑仙女的詛咒,她陷入永恆的沉睡,她平靜地躺在床上,露出玫瑰色紅頰,她的胸口隨著微弱的氣息輕緩地上下擺動,好像隨時在下一秒鐘就要醒過來。她只能等待命定之人帶她從這詛咒中逃脫出來。整個王國和公主一起陷入沉睡,他們一同被封存在某個夾縫中的時空,像被瞬間定格凝結,他們一起在這個沒有生命循環的狀態中等候著奇蹟。

距離奧蘿拉十六歲生日還有幾小時,她像個孩童一樣興奮地無法入睡,此刻她還不知道,下一次入眠,將會是漫長的幾十年。她心裡計劃著生日的探險,在這個她生活十幾年的王宮城堡內,有許多未知的角落等待她挖掘。幾小時後,早晨的陽光從窗外灑落奧蘿拉房間內的紅絲絨地毯,多美好的開始,儘管睡眼惺忪,也藏不住她精神奕奕、像個宇宙隨時將迸發爆炸的心情。

奧蘿拉一身揉合了所有女性特質的優勢,她的五官精緻典雅,像雕刻出來般立體無瑕;她的雙頰是抹著腮紅般的粉膚色,淡淡透出天然珍珠光;她的性情活潑、心地善良,毫無皇家貴族的權威框架,她像個鄰家女孩和城堡內上上下下融成一片,這些無以計數的優點,是仙女們曾為她獻上的祝福,逐一實現。

奧蘿拉總覺得生命中存在一股奇特的引力,這股力量牽引著她,帶她闖入未知的領域,她既不害怕又充滿好奇,她時常感到內心深處一直停留著一個聲音,深深地呼喚著她。生日這天,她如同往常,穿梭在王宮內大大小小、數量多得驚人的房間,像探險,她特別喜歡四處發現、尋寶,縱使她的父母總把她局限在一個特定的活動範圍。這一天,國王和王后忙於為她張羅盛大的慶生會,全城上下忙成一團,她獨自一人在迷宮般的城堡內,尋覓那一個召喚她的聲音,她確信聽到了那個聲音,且距離她不遠。

十六年前的今天,在城堡內,國王與王后,以及眾多的賓客,圍繞在一個冠著蕾絲紗帳的嬰兒床旁,在床上熟睡,有著玫瑰色粉頰的小女嬰就是奧蘿拉,為了慶賀她的誕生,王宮內邀請了十二位仙女,她們穿著色彩繽紛、極富夢幻氣息的紗質長禮服,輕點著仙女棒,為剛出生的奧蘿拉獻上祝福。

「她將擁有動人美麗的臉龐。」
「她將擁有優雅迷人的氣質。」
「她將擁有溫暖善良的心。」

仙女們紛紛上前祝福,這些祝福從仙女棒的頂端,化成小小絢爛的火光,像一顆顆的星子無重力般地飄落,在奧蘿拉臉上輕觸,泡泡般瞬間消失。而正當第十二個仙女準備輕舞仙女棒,一陣突如其來的怪風從城堡外破窗而入,所有人受到驚嚇,四處逃竄,紛紛尋找室內任何可能的遮蔽物,只有國王與王后緊緊守在嬰兒床旁,恐懼的眼神望向四面八方。旋風隨著黑色的煙霧逐漸散開,一位身著沉甸甸黑霧色禮服的女人現身,那是第十三位不在賓客名單上的黑仙女,因為未被受邀,黑仙女震怒地對著王宮內所有人,誦讀她可怕的詛咒。

「公主將在她十六歲的生日,因為碰觸到紡錘針而死。」

語畢,黑仙女發出詭譎的笑聲,穿透整座城堡,尖銳的像是一種夢靨,迴盪在冷凝的空氣中,她快速地又幻化成一陣黑色旋風,留下幾根闇黑色烏鴉羽毛離開了。

一瞬間,城堡內原先歡快的氣息被恐怖而憂傷的氛圍籠罩。這時,第十二位仙女顫抖著身子走上前,還有一個祝福沒給,她用仙女棒輕輕在小女嬰的前額劃著圈圈。

「公主雖然無法倖免,仍會在她十六歲那天因為紡錘而昏厥,但她不會停止氣息,她將陷入最深的睡眠,直到此後的一百年。」

為了阻止可怕的詛咒與災難發生,隔日,國王即下令摧毀全國所有的紡錘機,以織品為生的婦女被迫將生計工具帶到城堡廣場上集中,成山成堆的紡錘機堆聚一起,在熊熊的烈火中逐漸化為灰燼,灰燼與煙在大氣層中漂浮,停留了足足一週,從遙遠的國度看,像一團團黑色的火球,隨者季風,這團火球不久後退散了,國王深信如此便能逃脫黑仙女惡毒的詛咒。

過去的十五年,奧蘿拉不曾看過紡錘,這個深具威脅的詛咒也早已為人所淡忘。在城堡內的探險隨著奧蘿拉走入的空間愈深,光線就愈微弱,最後只剩下幽暗又神秘的古宮樓,以及那不斷向上延伸的石板環型階梯。一直都被視為禁區,她趁著無人看管時溜了進去,她確信那股奇異的引力來自那裡。當她踏入宮樓的階梯,突然感到身體瞬間輕盈如羽,她像是被催眠般無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失去了自主意識,被困於仍不斷行走前進的軀體,她一度想回頭往外逃,卻被更大的牽引牢牢地緊縛著、攫獲著,她一步一步踏上古宮樓的最頂,在那裡,陽光已消失殆盡。

古宮樓頂,是帶有深色核桃木門的隔樓,門孔上插著一把閃亮的金色鑰匙,絢麗得令人眩目,使人迷惑。奧蘿拉不自主地轉開了門鎖,核桃木門呀呀作響,像幾十年沒開啟般悶悶地吶喊、嘶吼著。房內坐著一位灰白髮老婦,她臉上的紋路像是木頭截片上一圈又一圈的年輪,密佈在肌膚形成各種渠道與峽谷。老婦正轉動著紡錘機紡紗,奧蘿拉從來沒有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覺得十分新奇,老婦一邊轉動機具,一邊從另一頭編織出耀目的金色紗線。實在美極了。奧蘿拉不由自主地碰觸了紡錘機暗暗中發光的金色針頭,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接著她的四肢癱軟,心跳放慢,奧蘿拉直直地倒臥在地上,再也沒醒來。

黑仙女的詛咒最終仍應驗,全國陷入哀慼與悲痛,但很快的,所有王國內的人、動物、各種有生命及無生命的事物,突然被一股濃烈的睡意侵襲,動也不動地,全部沉沉地睡去。壁爐內的烈火也在最後一刻熄滅了。

五年過去了。

十年過去了。

二十年過去了。

年復一年,王宮的四周開始被蒺藜越長越粗的荊棘纏繞,阻擋了所有外界的去路,整個宮殿被荊棘遮掩得毫無縫隙,只剩下黑仙女的魔法和宛如封存的時間,用一種極緩的流速,延續著沉睡的生命。

菲力普

離開自己的國度,歷經荒漠、雪山、溽熱的黑沼澤,菲力普千里迢迢終於來到這神秘王國。他想像中由粗大荊棘遍佈的王國入口,其實不如傳說裡各種關於恐懼的形容,卻盛開著桃紅色豔麗的花朵,看起來十分有生氣。他從唯一的縫隙中瞥見那座被蒺藜莖覆蓋的城樓,沉睡的公主也許正躺在那裡。菲力普用利劍刀刃逐一斬斷粗大的刺荊棘,它們像是擁有頑強生命般,堅韌不易截斷,菲力普的全身上上下下到處是刺荊棘劃出的傷痕,但他絲毫不退縮,卯足全力,費了一番功夫為自己開出一條勉強可以通行的小徑,他把摯愛的白色駿馬留在王宮外,待他回頭一看,身後走過的路很快地又為這帶刺的植物包圍了起來,且越嵌越緊。

他想像中的沉睡王國,充滿一股誘人卻又致命的魅力,許多王子在他現在的年紀紛紛試著破解黑仙女的魔咒,他們企圖闖入,隨後又試著逃脫,但最終不是受了重傷,就是被困於帶刺的荊棘樹叢中,終身孤老死去,儘管如此,他從不覺得那是一種駭人的威脅,正因為充滿險境,反而更深深吸引著他內心不安分的靈魂。

每一次,當王國內的長老說起那個關於遙遠國度的神秘故事,菲力普稚嫩的臉龐上總透著炯炯有神的目光。他三歲時就知道那個沉睡的王國,一個被蒺藜樹叢包圍的王宮內,有位美得出奇的公主正和她的王國一起深深的沉睡。儘管長老總說這不過是美麗的傳聞,他卻深信不已,且確信自己有一天,在近似公主的年紀,將不惜千里地抵達那個國度,他將化身英勇的騎士解救沉睡受困的公主,逃離邪惡的詛咒。王子菲力普一天天長大,他童稚的面容慢慢雕塑出俊美的立體五官,不同於城內眾多騎士們普遍的標準,他從來不是壯碩的代名詞,菲力普的身形纖瘦,但精實有力,這過去十幾年,他每天都在練習,如何在險惡的環境中生存、如何戰鬥、如何抵達他夢想中的目的地。

這是他第十七歲生日,策劃已久的冒險即將啟程。這一天,剛好也是沉睡王國沉睡的第一百年,他乘著那匹白色的駿馬揚長而去。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離開王國第三個月,菲力普終於抵達。

在通過斬斷的荊棘路後,菲力普穿越了一大片迷濛的霧,流動的霧中隱約透著一股玫瑰花香,他確信那就是公主所在之地。濃濃大霧慢慢散開,菲力普來到了城堡內的廣場,一個沒有水源的噴泉池,在行經的路上,他看到了馬廄中睡著的馬、屋頂上把頭縮在頸後翅膀內的鴿子、牆壁上定格中的蒼蠅、廚房內的廚子挽起手像是要打身旁小童的耳光......,他們全都像雕像般,一動也不動。

詛咒

在一片死寂之中,菲力普總算親睹了沉睡中的王國,這裡確確實實存在,關於那古老傳說中的詛咒。遠處王宮內,一個房間正大開著窗,被一大片的蒺藜莖所環繞,他鼻息中所聞到的玫瑰香,來自那裡。循著氣味,菲力普穿梭在不同的房間,最終來到了奧蘿拉的面前。

歷經了一百年,奧蘿拉仍像含苞待放的十六歲少女,絲毫看不出時間在她身上流動的痕跡,她的美貌似乎跟著沉睡一起被封存,仙女們的祝福仍舊完好無瑕。她靜靜地躺在那裡,維持著僅存的呼吸,她玫瑰色的粉頰讓菲力普望出了神,忍不住在她鮮紅欲滴的唇上輕輕一吻。這一個吻,化解了百年來最深沉的詛咒,奧蘿拉的指尖微微顫動,從嘴唇中嘆出一口氣息,她的眼皮緩緩的像蝴蝶破蛹般啟開,奧蘿拉甦醒了,她從百年魔咒中逃脫出來,而王國內大大小小所有的生命與事物,都在此刻恢復生機。

噴泉池湧出源源不絕的泉水、馬廄中的馬挺直了四肢吃著草糧、屋頂上的鴿子輕振羽翼飛向空中排成一列像是歡迎、牆壁上的蒼蠅正要起飛卻立馬被一個厚實有力的手掌結束了生命、廚房內的廚子打了身旁小童一記耳光,小童立刻哇哇大叫著。而站在奧蘿拉眼前的菲力普,正是帶著她破除沉睡的天命。

全城上下在公主甦醒後,歡悅氣息瀰漫,國王和王后要繼續盛大舉辦奧蘿拉未完的慶生會。菲力普和奧蘿拉雙雙沉浸在曼妙的音樂與氛圍中,他們愉悅地在城堡大廳內輕舞著、旋轉著。

他不再只是做著騎士夢,而她不再需要逃脫。

然而,當王國的人都理所當然地為此慶賀,他們並不知道,外頭的荊棘依然頑固地纏縛著城牆,那些謎樣的濃霧依然將他們與現實隔離,他們只不過是從一個永恆的沉睡,一起逃脫到另一個更深層的夢境,儘管,他們在那個夢中非常愉快,也知覺到時間的流動感,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不曾真正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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