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我一直不是一個特別有想像力的人，我沒有想像力到，當問起關於想像力，我想說什麼的時候，我甚至去google了什麼是想像力。

Google的結果，倒是一點不令人意外，要不就是商業新聞，要人用想像力征服商場，要不就是兒童雜誌，要家長別讓小孩輸在起跑點。原來想像力即競爭力，就像Cheers雜誌下的註解，「企業競爭的關鍵因素是，比別人更好還不夠，你必須和別人不一樣，如何和別人不一樣，答案就在於你的想像力。」看完瞬間冷汗直流，好吧，在M型社會裡繼續吃土的我放棄辯駁。

相較於做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人，我其實花了更多更多的時間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在學校裡的經驗告訴我，這社會有一套標準，符合標準，或甚至超過標準，就可以省掉很多麻煩，而我是如此害怕麻煩，甚至對它們背後的惡意感到畏懼，相較之下，遵守規則多麼簡單，習慣成自然，習慣成正常。

遵守規則和擁有想像力相衝突嗎？我不太確定，有時候被現實束縛得越嚴重，就只得越著急得在心裡找出口。小時候我和姐姐會將兩座沙發組成一艘船，想像在暴風雨中，解救散落客廳的龍貓、小熊和恐龍。開始上學以後，我更常想像自己是絕對無敵雷神王，或是美少女戰士，精彩的變身過程，在我腦海揮之不去。長大之後再重看卡通片段，發覺怎麼這麼短，原來當年自己腦補了多少華麗的身段，還以為是真的。只是乖乖牌如我，終究讓那些童年的天馬行空變得越來越實際，現在我只有偶爾在開車等紅燈的時候，想像自己能將那些不長眼的機車騎士撞出完美拋物線，為自己主持微不足道的正義，如此侷限的想像畫面，讓人不禁感嘆天馬終於墜落地。

不過小時候的白雲蒼狗雖然無拘無束，在當時卻很難從那些意象中領悟出什麼意義來。終歸讓我開始創造出什麼意義的，多半則都那些無疾而終的暗戀。那些所有他不愛我、他也愛我的花草樹木、城市燈火，都綻放著意義。所以說，如果學校的課業真的收編了我們對於各種知識、生活與自然的想像，我們似乎應該慶幸至少他們沒有教我們談戀愛(還有性教育)。

有時候我會遺憾，在那些失敗的愛情裡，我捉襟見肘的想像力似乎從來不能解決問題。然而在看電影或讀小說的時候，我卻又不時感受到那些充滿想像力的故事所帶給我的，似乎是更超脫的，一種「其實那些也可以都不是(或都是)問題啊」的東西，而這大概也是我如此仰慕創作的原因。

有時可能只是，不以為然或是過分期待，但能夠完整延伸成形的，往往是從那些冒出泡泡的情緒，羨慕或忌妒。

對我來說，想像力是特別的酵母，有時讓麵粉完美，有時使牛奶發酸。那是連結不同質材間的線、穿梭於邊境的鴿子、甚或是甜點原料裡的那一小撮鹽，在甜味的鏈結間，打上溫柔的漂亮緞帶小結。

當然也有那樣的時候，想像的馬跑得太野太遠，偶爾我會困在不知名的黑暗星球上，忘記自己。但當我想起那些，想像發芽前的生命，那重複他人或自己的記憶，活成習慣，習慣生活，平白度過的時光。對我而言，想像力是不必急於揭露或限制的超能力，隨時準備好的故事開場，心的魔術。

記得很清楚，剛上高中的我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我好像唸書越唸越笨了；我想，關鍵就在"想像力"吧！小時候的我有著勃發的創造力，並因此是與眾不同的，反而是越長大，學習的東西越多，也越符合主流框架，反而漸漸隱沒在人群裡。
我想，想像力的第一個關鍵是"不怕丟臉"。小學時，在家裡，幾塊布、幾本現成的書、幾根樹枝，再加上全新的名字，兄弟姊妹們個個化身為魔法學校裡的學生，在急性的互動中寫下<<哈利波特>>的同人誌，就這樣渡過一個又一個數不清的下午。
想像力的第二個關鍵是"專心致志"。國中時，在郭老師的畫室學版畫，總為著畫中的物件應如何安排苦思良久，吃飯也想，走路也想，創意就這樣從一個又一個生活的縫隙中迸出。
想像力的第三個關鍵是"不問俗世"。高中時，不善交際的我有著一顆孤絕的心靈，不是社交的頻率，卻與文學同步；總能在極致的沉靜中，創造出美好的詞句；這也是我成長一路走來，唯一還剩下的一個超能力了。

我曾經因為未婚妻跟一個吉他老師跑了而崩潰，然後七天七夜沒辦法睡覺，整個陷入無法控制，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甚至晚上會拿起手機一直撥號給她，但都是未開機的語音回覆，就算聽到是這樣但手就會一直按通話鍵。第七天晚上的時候意識到「死」，發現死就是死，真正想死的人就直接跨過去，不會特別想些甚麼。我想起父母這幾天的照顧，沒進入「死」，閉上眼睛睡去。隔天早上忘記所有的一切，連我自己是誰或有些甚麼都不知道，都是靠身邊的朋友跟我說以前做些甚麼，是怎樣的人，一點一滴拼湊起來。

隔沒多久，醒著時看到一個全白世界，我赤裸，地上一件羅馬式的白袍子，因為人都要穿衣服，所以撿起來穿，袍子卻自然滑落。那一瞬間我意識到別人跟我講的經驗及記憶就像是那個袍子一樣，已經無法再穿上或是撿起來，所以我就一個人走向前，進入這全白世界。

關於想像力，我想說的是這世界就像黑夜(或全白)一般，甚麼都是未知的。到底會看到甚麼遇到甚麼都不知道，也不是別人告訴我的就是這樣。我們能盡可能的探知但無法全部知悉，要用盡全力投入，甚至是身體所有感官結合去生活下去。這很難，因為我們經常會有念頭而無法活在當下。

想像力是讓我能夠一直跟這個世界深深在一起，能盡可能穿越及探索無法定義、解釋、描述的。更精確地來說，我不放棄那各種無法言說的，而盡量想進入這一切並詮釋，甚至想看到別人在盡可能的探索中，眼中所看到的世界。

想像力是一種火焰跟光，讓我能照見各種無名及黑暗。或者，應該說是生成萬事萬物的火焰吧，是一種創造力。世界如何存在就看我們想像為何。

我覺得我的想像力非常薄弱，因為我是一個很直腸子直線條的人，所以基本上不會多想一些有的沒有的，對於生活也沒有什麼靜下來品嚐的感覺，比較像是去菜市場吃粗飽就覺得很開心的人。當然對於美的東西我非常嚮往，所以後來去唸了設計跟美術，也是因為念了美術，所以才開始學著用另一個角度看世界。當然一開始對我來說非常痛苦，因為我常常拿著畫筆就呆住，除了把東西畫像以外我其他都不會，所以一開始畫圖對我來說是一個照相機的節奏。我還記得我當時很直白地跟老師說，我沒有想像力，老師說，那是因為你還不知道可以從別的角度看事情，而且想像力這種事情是可以練習的。這對我來說非常振奮，因為我本來一直覺得想像力是天生的。當然有些奇才他們看事情都角度真的非常不同，但是一般來說經過訓練，一個人的想像能力也是可以提升的。對我來說我的想像力來自周遭的刺激，而且我自己必須有反饋。雖然反饋的過程很痛苦，但是我可以感受到東西慢慢從心裡面湧出來的感覺，常常是到一種程度是我的手跟不上我的大腦把我要的東西表達出來。所以刺激對於我的想像力非常重要。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保持著吸收新知的習慣。

說到了想像力，會有幾個畫面出現在我的眼前。

是我正跑出土角厝的老家，奔跑在兩旁茶園的水泥小徑上，看見對面的大山旁，有一架飛機炸了開來，熊熊火團吞噬了飛機。那時應該是早晨，阿公還穿著淺藍與白色直條紋的睡衣，從後面追了過來。到現在，我仍然不曉得那是記憶，還是曾經做過的夢，還是什麼。

妹妹出生後，我就被接回台北與父母同住。每天早晨6點，我第一個坐進幼稚園娃娃車，放學後，最後一個下車。坐在娃娃車裡，老師心血來潮，就教大家唸注音符號，學到了ㄇ，爸媽覺得幼稚園實在是太遠了，每天6點出門不是辦法，就把我轉到了家附近、走路只要10分鐘的學校。新的幼稚園不教注音符號，每天只畫畫和唱歌，上了小學，老師把課文抄在黑板上，藤條比畫著，同學們就跟著唱，只有我看不懂黑板上歪七扭八地在說些什麼。當時家裡有本圖書書，每個格子都是一個插圖，搭配一個注音，我常常拿來編派故事。所以後來習慣了上學，每一次看黑板上的注音，我都看見一群動物、火車在上面跑，每一次聽寫測驗，ㄘㄚ就是發出ㄘㄘ聲的火車叫了一聲「啊」，ㄍㄜ就是一隻鴿子肚子餓。就這樣一直到了現在，我還是分不清捲舌音、不捲舌音，ㄘ就是火車，ㄓ就是蜘蛛，ㄖ就是太陽。一次遇見了學習中文的波蘭女孩，拿了她正練習的繞口令請我幫忙，我唸完後，她訕訕地說，和她學得不一樣……

小學二年級，開始學習九九乘法表，那是惡夢的開始，看了一排又一排的數字，完全不曉得該如何讓它們飛起來。上課就盯著窗外的天空發呆，看著雲朵不停地幻化著，小腦袋也跟著興奮起來。後來老師看不下去，放學後，逼著我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背數字，後來又送了我一本藍色封面的故事書。抱著書回家後，父親看了很高興，說他早就想買這本書了，還把他保留的報紙廣告拿給我瞧。我記得，那天晚上正下著大雨，我們吃過了晚餐，關掉電視機，全家人就像《小婦人》的故事書封面一樣，小孩圍著媽媽 (我們的是爸爸)，神情專注又幸褔地聽故事。藍色封面的故事書說的都是做壞事就會下油鍋、上刀山的地獄，我聽了很恐懼，嚇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到不能呼吸，很害怕自己會下地獄 (大概是那陣子常常偷媽媽的零錢)。後來媽媽就叫一旁的妹妹帶我回房間休息。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全家人一起圍坐著聽父親說故事 (他難得的興致)。後來才知道，那不是故事書，而是佛書……一直不能明白為什麼老師要送我佛書……我才小學二年級……

說了這麼多，說的都是回憶，是我對想像力比較詳細的記憶。不過最精采的，都是在上小學之前，或是放學之後，和妹妹兩人披上了媽媽的長絲巾，套上了媽媽的長裙，就變成了曼妙的阿拉伯公主；一跨上枕頭，兩人就是奔馳在遼闊的草原上；牽起了黃色輕便雨衣，就跳起了浪漫的華爾茲。

當時，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陪著我。和它躲在紙箱裡畫畫；和它一起玩積木。下雨了，它告訴我是老天爺在玩玻璃球，像是表哥家的罩在玻璃球裡的小屋，轉了過去再轉回來，就會下起雪來。當「寫」出了生平的第一個字，興奮地向父親炫耀，父親不理，它卻不斷稱讚我寫得真好。剛上了小學，聽見了天上傳來歌聲，它告訴我那是天使在唱歌 (其實是合唱團在練唱)。心裡受委曲時，它安慰著我，真正的媽媽在天上照顧著你，不要傷心。僅管真正的媽媽就在家裡。當我看著天上的星星，不停地和它們說話，轉過身看它和我一起撐著頭欣賞星空，告訴我星星本來就會說話。

小的時候，想像力陪我遊戲、安慰我的傷心。長大了，我卻很少和它玩在一起，儘管它仍然安慰我的傷心；只是，不只有傷心，生命行至此，許多東西和過去珍愛的玩偶一樣，不知道收到了哪裡去，很多響得像銀色鈴鐺般清脆的小鑽石，還來不及珍藏好，就從指縫間滑落，掉在我已來不及回頭撿拾的小徑上。想像力常常為我把它們撿回來，從頭到尾播放，甚至奔馳到未來，再笑著(或哭著) 跑回來；即使每次撿回來的是同一顆，都有辦法幻變出各種不同的版本。

有的時候，是我很思念某個人 (大部份都是心裡偷偷喜歡的人)，想像力會把他帶來，讓我一邊走路，一邊和他說話，或者一邊搓洗著衣服，一邊向他解釋著；有的時候，很悲傷的時候，我必須在它的幫助下，補足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空白，好得以理解和釋懷。

想像力努力安慰我的遺落、失去、無法擁有、和思念。只是有的時候，它的安慰幾近強迫，幾次都讓我分辨不出是現實或是它創造出的世界。而有的時候，它會變得非常黑暗，不斷在我耳邊尖叫。

大概只有在聽音樂、看畫、望著雲發呆，想像力才得以好好放鬆。在每一顆音符間，窺見其中的色彩，看見了這音調與那音調在戀愛、或爭執，或正輕盈地跳著散步；在每一幅畫上，走進裡頭，摸摸呢絨的袖子，抱抱光滑的瓷器，在旋轉的筆觸裡奔跑，在每個人物間穿梭，碰碰他們的耳朵。只有在這個時候，想像力才得以與其他放在音樂、畫裡的靈魂，相互玩耍。

最終，想像力將帶我去哪裡，或者我將帶著它去哪裡？我只知道，它有好多事在我心裡不斷碰撞著，等著我說出來。而我，只願我們都能再生長出力量，變得很傻，或者變得很豁達，當黑暗套住了我們的腳踝，我們可以笑著解開，然後把所有的眼淚、逝去、和來不及的，都小心捧起，包進最柔軟的緞布，收進抽屜裡。然後跨上沒有剎車的腳踏車，一面衝下坡，一面尖叫，在頭髮向上飛起的那一刻，看見綠意包圍的小溪谷，白鷺鷥正翩翩地往上游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