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城堡裡的人在我之後相繼睡去。宮裡的女孩們在準備我十六歲生日晚宴時,才剛張開的桌布還在空中舞動尚未落下,他們就一個接著一個昏睡在椅子旁,下一秒連潔白的桌布也躺在長桌上睡著了。廚娘才把烤爐裡的麵包拿出來,就靠著蘿蔓心睡著了,麵包上的熱氣一下子消散無蹤,飄進睡眠的孔洞躲起來睡著了。鐵匠舉著大鎚敲打火紅的剪刀睡去之後,風爐就像消失的打鐵聲,馬上寂靜沉默。當父王母后回來,車隊緩緩通過這些被睡眠征服的子民,一向堅強的父王決定臣服於魔咒,跟著眾人睡去。於是,麥田裡的麥穗頂著金黃俯臥而下,當飛過城堡上空的鳥停在樹梢睡去,護城河上的橋,緩緩升起,嚴密防守這一座被睡眠所統治的城。
城裡的空氣停止流動了,卻阻止不了夢境接連上場。
我醒來後看見自己倒在閣樓裡,旁邊是一台從來沒見過的東西。無名手指上還有乾掉的血漬。母后在溫室裡的長椅上,繼續將睡著之前未完成的繽紛花朵,繡在手帕上。
母后邊繡著紫鳶尾花,邊說著十六年前黑仙女的詛咒,預言了我今天會被紡錘刺到手而流血身亡。即便父王下令將全國的紡車和紡錘都燒了,還是改變不了命運。
從小,父王對我總是很冷淡。他來看我不是遠遠地坐著,就是站在花園台階上看我玩,好久好久卻一句話也沒說。有一次當母后把我抱在懷裡,我小聲地問母后,父王是不是討厭我。母后原本美麗的藍色眼睛突然變得深沉,
「怎麼會呢,你是父王心頭的小寶貝,他疼你都來不及了,怎麼會討厭你呢。」
「可是每次他來看我的時候,都不笑不抱我也不跟我玩。」
「你父王他可能是因為城堡的公事在煩心。其實,他最喜歡你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只要看著你平安健康地長大,就是他最高興的事了。」
母后親了我一下,要我去找奶媽玩。離開母后的懷抱,我看到藍色眼睛掛著水珠,順著母后的臉頰滑下來。
現在,我看著同樣美麗的藍色眼睛。
溫室的門被打開了,父王走進來。他一看到我什麼都沒說。從小到大都只在遠遠地方的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
「知道黑仙女的詛咒後,我請好心仙女幫忙,讓你被紡錘刺傷後長眠一百年,直到有個王子來城堡解救你,從睡眠裡醒來。」
「那為什麼全城的人都會跟著我一起睡著呢?」
「我不要活著眼睜睜看我女兒變成睡美人,所以讓全城的人都睡著,這樣大家就可以陪你了。」
好心仙女的魔咒讓大家長眠,眾人則在夢裡一一甦醒。
「你看,現在我們雖然都睡了,但還有夢,我們可以在夢裡相聚,不受魔咒擺佈了。」
望著父王關愛的眼神,我才明白十六年來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看著我長大。如果上天應允你一個夢寐以求的女兒,卻告訴你只能擁有他十六年,十六年後他就要進入像死亡一般的睡眠中,你會怎麼辦?多年來父王一邊看著我長大,一邊擔心我離開他的日子漸漸到來,這讓他只能站在遠處,不敢跟女兒太親近,怕太多美好的回憶會在魔咒到來那刻,顯得沉重。而現在,我們可以在夢裡繼續生活,沒有分離的威脅。但是仍然擺脫不了魔咒。
「父王,如果一百年後沒有王子來,我們怎麼辦?」
「是啊,這孩子說的對。如果到時候王子沒有來,全城的人不就沉睡不起?難道我們就這麼一直睡下去嗎?」
連母后都擔心起來,父王沉思不語。
「父王,不然我出城去找王子好了。」
「什麼?這怎麼可以。」父王母后異口同聲反對。
「父王、母后,以前是我不知道自己受詛咒的事,所以可以置身事外。現在我都明白了,怎麼還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的繼續過日子呢?更何況全城的人都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的,你們就讓我去找能解救大家的王子回來吧。」
「可是,你一個女孩子單獨在外,我們怎麼能放心。」
「母后,你別擔心,從小劍術老師就說我有天份,現在我的劍法可是一流的,世上能打得過我的人,大概不多了。」
「可是,你別忘了,你現在可是在夢裡啊,怎麼有辦法找到王子,還帶他回來城堡呢?」
「父王,你別擔心,平常人也是會作夢的。我可以趁他們作夢時,進入夢裡啊。」
雖然父王和母后還是不答應我出城,但是我已經決定明天趁他們不注意,偷偷跳下護城河游泳出去。這還得感謝當初父王堅持一定要請教練教會我游泳。
此刻,我站在當初睡著的閣樓裡俯瞰整座城堡。女孩們穿梭在花園裡摘採露水未乾的花朵,好帶回宮裡讓每個房間都能滿溢清新氣息。廚娘走到柴房挑撿薪木,丟進灶裡準備生火。鐵匠的風爐已經冒出白僕僕的煙,緩緩飄進空中。回想過去十六年來的種種,也該為父王為母后還有城堡裡的百姓們做點事了。我要出發去找我的王子,把他帶回來,讓這座因我而沉睡的城再度甦醒。
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紡錘,尖端上還沾著我的血。窗外,天色漸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