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大學死黨結婚了。

一桌趨近三十的女性，不禁讓人一一探討為何全數單身，單身有問題嗎？都什麼年代了，又不是什麼罪過，有什麼好探討的，只是沒有遇上合適的對象罷了。說到底，人是群居動物，社會對於隻身一人總是抱持著八卦的眼神，尤其到了個年紀的單身女性，不論獨居還是和父母同住，總是落人口舌，彷彿沒有按照出生、讀書、工作、結婚、生子的歷程，一切就亂了套。或許一切都是潛在的心理因素，不論是否有伴，總是渴望自己缺乏的，一個人的時候寂寞的想要個伴侶相依偎，兩個人的時候卻又懷念單身時的自由快活，看著別人擁有的，內心產生羨慕之情。看著死黨幸福的臉龐，好生羨慕，彷彿全世界的蜜都倒入這個空間，甜到令人牙疼。想起童年，總是被告誡著吃完糖要刷牙，不然細菌會讓你的牙齒蛀光光，腦袋浮現黑色的小生物，帶著惡魔般邪惡的笑容，手持龍王叉在乳白色的牙齒上跳躍，每次陪家人看牙醫時，都想探頭看看那些張牙舞抓的小生物，當然，什麼也沒有見著。

新人進場到各桌敬酒，看著桌上滿滿的酒菜，百年好合、花好月圓、比翼雙飛，宴客的人們紛紛嚥下吉利的菜色，一個乳白的眼珠吸引我的目光。生命臨終前的一刻聚縮在那黝黑的眼珠，婚禮現場一桌一個，盯哨似地旁觀世人。看著牠身上的肉一點一滴被剝噬，人們臉上滿足稱奇的表情，是幸福的表情嗎？阿，有說人，忘了淋上檸檬去去腥。一個擠壓，檸檬清新酸澀的水氣擴散空氣中，原本整齊排列於瓣膜中的固態小水滴，因擠壓變形，掙脫了束縛，旋轉、舒張、享受自由的張力。一陣酸楚湧上心頭，是忌妒感嗎？

最後的水果盤佈滿了切片的蘋果，半月的形狀，鮮紅的果皮，現場響起一片輕微的清脆聲，總是讓人誤以為來自日本富士山上的富士蘋果，一陣果甜撲鼻而來，彷彿來到亞當與夏娃的伊甸園，那種禁不起的誘惑，裹著名為死黨的糖衣，有如牙菌般侵蝕著內心。是否，所謂的異性死黨就像那可愛的花童，蘋果般的臉頰，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卻不曾想豢養嗎？

不到婚禮結束，想起出門前削好的蘋果，逐漸氧化成褐色的果肉表皮，催促我倉狂逃離現場，頭也不回。

她負責做飯，而他負責洗碗。她料理有生命的食材，決定生命的滋味；而他處理無生命的物品，決定它們的位置－沒洗的碗，留在水槽，而洗乾淨的碗，被送進櫥櫃。

這是今天他第三次洗碗。洗碗的重點，是要把碗洗乾淨。沒有人會在意洗碗的動作好不好看。雖然料理也是結果論，煮得好吃最重要，沒人會在意廚師的姿勢。不過這讓他想起有次去附近一家新開張的日本丼飯買親子丼飯，當他看到廚師將蛋液淋在飯上的那個動作，心底立刻浮起一個「不妙」的念頭。而後那丼飯的滋味，如瑞士製鐘錶那般準確無誤地證實了他的判斷。此後，他再也沒有走進那家店。

這樣看來，無論是做飯或洗碗，動作與姿勢，好像又不是那麼不重要。若有機會從旁觀察一個人站著洗碗的姿勢，雙腳自然地打開與肩同寬的距離，腰部以下不太有移動的機會，幾乎完全靠上半身在運作。那麼，洗碗和身體內在的關係是什麼呢？

有可能是「專注」嗎？若洗碗時不小心把手上的碗、盤、杯、壺、匙，碰了個裂痕碎片，當時就會立刻察覺到自己的不專心。考慮到洗碗通常是一個人獨力完成的事，那麼這份「專注」，有可能是面對純然的自我嗎？洗碗時不用跟別人打交道，只需要好好地把碗洗了就是。至於要洗到什麼程度才算是「洗好了」，是閃閃發亮、指尖滑過還會發出聲音的完美主義，或者是看起來沒有油污就可以的交差了事，工作標準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裡，非常自在。

像這樣，一件事情的開始、過程與結束，所用的心意都只與自己有關，效果非常類似「修行」；這與許多修行故事中，高僧總是要小僧每天掃地的道理，應該是一樣的。《朱子家訓》開篇廿六個字，前十三個字講的是：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而著名的武俠小説《天龍八部》中，武功最高強的，其實是少林寺那位無名掃地僧。

洗碗槽旁的掃把映入他的眼簾，他想起放在儲物櫃的吸塵器，以及昨晚她提議不如買一台洗碗機，就不需要他花時間和力氣一天洗三次碗的事情。難怪在這個時代，「修行」不僅成了一門生意，而且收費愈高，人們愈趨之若鶩。他決定婉拒她的好意，並且另行提議，每週與她交換一天，她負責洗碗，而他負責做飯。

　我把小熊的擁抱買回家了。大賣場裡它有一系列七彩的兄弟姐妹，而我選了紫色的那個，紫藤的底色襯著捲曲的花草圖紋，深紫的葉，酒紅的莖，淺紫花心，奶白和水紅的花瓣。百分百的聚酯纖維構成毛茸茸的表面，糢糊了花紋，猶如紫色草原，順著手倒成一片海流。由於冬天太長了，這個過度潮濕寒冷的冬季，需要一條足以蓋過腳趾的絨毛毯子，以及毛茸茸的溫柔擁抱。

　那樣的擁抱猶如在微風吹過的草原和小熊一起打滾，細細的草枝密密鋪滿，猶如植於土表生命力旺盛的絨毛，難怪稱土表的植物總稱為植被。這樣一枝枝的絨毛，都是一顆顆從風中飄落的草籽，從土壤中發芽長大，向下紮根。也許有某種植物的根可以無垠生長，一路從黏土層生長到細沙層，再生長到礫石層，到岩盤層，吸收古老遺骸為養分，一視同仁不分年代遠近、稀有或普遍，再往下探便是軟流圈，再來是地函，最後來到地核。那些我們無法看見的地心結構也許像被燉煮的溫泉蛋蛋黃心，而地球其實是顆巨大的蛋，以人類眼光看來厚實的土地是黏在蛋醬上的蛋殼，搖晃擺盪於表面，居住其上的生物也逃脫不了搖晃擺盪的命運，這樣的命定也許源於那一無時無刻都在變動的宇宙。

這杯咖啡渣，兩分半鐘前不是這樣的。當時，我把熱水壺的開關按下，站在這裡等待類似火車的鳴笛，同時，我盛起了一湯匙咖啡渣的原型—約十二克、來自玻利維亞的咖啡豆，準備研磨，這杯咖啡渣，是我把咖啡豆放入磨豆機裡之後理所當然的結果。

在單人適用的密閉磨豆機強力塑膠蓋下，出現了一股非自然之力，既非能移山填海的風，亦不是使物品下墜的重力，但是這股動力，把這群圓滾滾、色調焦灼的咖啡豆整體撞擊並粉碎，幾秒內釋放出如毒物般、誘惑感官的褐色粉末，它們可能碎裂得太快了，不明白這將是它們型態的終點，以致於不懂悔恨，因此當我把粉末倒進白色冰涼的陶瓷濾杯後，咖啡粉反而像一種活生生的動物，很自然地在乾燥的地平線拱起一座活動的深褐山丘，高聳如母親的乳房。

這樣的形狀讓我困惑了一下，影像好比藤蔓或花莖，很快地電擊了大腦記憶區，情感頓時變得複雜，喔是了，儘管記憶通常狡詐多疑，但這一次我能戰勝它的多變，從中取樂，我應能確定，山丘位在跨海的島嶼，那裡也曾有道緩和的曲線，是慾望飽滿、觸感豐盈的秘密，在那曲線上，我與K同行。山邊的丘陵面容鎮靜，像一隻沈睡的烏龜，潮汐舔了它的嘴唇，不斷收拾泡沫，我們迎著涼亭，嚐出風的微鹹，口腔啣住的氣味，有汗與薄荷。公園裡的榕樹假寐著，人多半也沒有言語。稜線上有人在照相，沿著石滬行走，觀察淺淺的溪流漩渦，草原中的牛。相逢異地的旅人，或難民，已是人類所能結合的極限，若期待比今天更多，未來註定要遭逢失望，所以我們沒有計畫明天，只瞭看而不承諾。沿途我們解救公路上爬行到白線的攀木蜥蜴，在石井邊看兩個倒影，與魚網上一雙老人的手；回來後，我們從不認真研判，硓古石砌的牆、艷麗的屋棚、百元的章魚與海膽，那樣的風景，受苦於記憶慣性的欺瞞與猥褻，能在這毛躁的城市端穩固多久，下一次再回想前，還能多無暇純淨。

狗吠

夢中我聽見一陣狗吠，嬌弱悠揚，轉乎旋進耳中，霍然以爆彈千分之一秒的突兀，炸開，我星期六的早晨。

一陣狗吠，真實的，從窗外迴盪到我的寢室。

我想到那把刀，那把血淋淋的屠刀，心想如果血是屬於這條正吠的狗，我便能延續禮拜六懶散的早睡。我感到噁心，對那刀上的血。

我走到窗前，沿街掃視，想看看是誰家的狗。卻只見空零零一條狗，在未開張的餐車下對空狂吠，又似乎有些眼熟，該是哪裡看過，是附近野狗？但這附近那群野狗又髒又醜，不比牠毛色如此潔淨，該是人為豢養的。牠的模樣像是柯基，但畢竟從那件事後我決定不養狗，對狗的種類就也無心瞭解。

我猶記得當兵時，營裡有隻小花狗，那時我們負責廚伙，整天小花小花的喚牠養牠，久而久之牠也就跟我們跑步、出操。一天上級的老巡察長看到牠，指著說宵夜要吃「五花肉」，不從全班等著看。我永遠記得那幕，廚子面露恐懼的手執屠刀，牠卻以為有肉可吃的那副傻樣。狗就是這般忠心，愚昧得不懂為自己著想。

野狗群來了，遠遠狂吠地奔來了，這狗還不跑？好在聰明躲進車下，不然活活咬死都有可能。話說這狗如果真是柯基，就應該跟對街女子那隻是同個品種，毛色也像。如果是她的，我該下樓解救才是。算是個人情，也可以藉機多了解她，或會發展成一段姻緣也不一定，她畢竟是個好女孩，前些日子我在公園巧遇她，她正帶著父親跟狗一同外出散步，我抓準機會上前攀談，才知道她照顧失憶的父親好一陣子了，她讓我想起了狗。

遠方駛來一輛裝著籠子的車，是捕狗隊，猜是鄰居叫來的，狗們怎麼說都吠過了頭，野狗群已哄然一散，只剩那狗還傻嗚嗚地叫……被抓了，會被送去收容所的吧？但這也不關我事，我頂多失去一段姻緣，沒什麼大不了的，倒是那狗如果真得是她的，她還找得回來嗎？再者過收容中心的狗，得病可醫事小，更多個性變得封閉古怪，甚而易怒，我好奇她知情還會不會去領？也許她跟我其實沒有不同，不過就是我早些經歷狗無奈去逝而已，那晚廚師如往例要我拿刀去洗，我見到上頭的血險些吐了出來，我趕將眼神別開，向上頭望去，城市的光害掩映了不少星芒，只剩少許，彷彿試圖說些什麼，關於希望的堅持與純真，但又如此怯弱，就在此時，一顆流星奇蹟似的墜下。也許那正是女子與狗的寫照，需要奇蹟才能領彼此相見。

累了，我不願多想亦無心多聞。在復歸闃靜的早晨，我沉將睡去，半睡猶醒間，恍若聽見女子與狗的聲聲嬉鬧，像那夜漫漶不真切的孤星一顆，以犧牲性的下墜，換那窮極虛空的一道劃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