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下午,一家人從喧鬧走往僻靜,車子行駛在彎彎半山腰上。天色正在轉變,心急地好像要把藍的黃的紫紅的一下全都攪混,一點也不合諧;越往上霧氣越重,幾乎要遮覆他們。但他們還年輕,正怕死,旋即緩下速度,深怕一個不小心甩飛出去,粉身碎骨。
英英坐在後座,對窗外的一切景物飛逝毫無知覺,兩隻小馬尾晃呀晃地,只關心手裡摺的那些紙星星,一、二、三……十二、十五、十八……一顆一顆亮閃閃地全在她眼睛裡跳,沾得臉頰到處都是亮粉。
「你打算今天告訴媽?」
有仁點點頭,「反正早說晚說,還不得說。大衣帶來沒?」
「帶了。我那天特地跑去百貨公司買的,聽她們說這料子忒保暖,顏色又亮紅,老人家肯定喜歡。」
「也不知道今年冬天會不會很冷?」
「美國應該很冷吧?」
「哎,別說了,到了。」
「英英──」曉恩轉過頭喊。
英英立刻抬起頭往窗外一看,抓起一疊彩紙,推開車門,咕地整個人瞬間從座椅上滑出車外,一襲白色的蓬蓬裙飛了起來,彷彿一朵圓圓的小雲被風吹著跑,兩條彩帶一前一後地追逐。
夫妻倆先是穩了穩腳步,才朝前方那棟四四方方的建築走去,外頭稀稀落落的幾株草木,不像有人認真照顧,一輛白色的箱型醫護車直直的停在一側,總是車尾向著大門。僅五樓的寓所此時佇立在傍晚的天色裡,更顯得孤寂昏黃。
英英把住在這裡面的所有爺爺都叫爺爺,奶奶都叫奶奶,可只有一位是她真正的奶奶。她溜著眼左看右看也不知該走哪兒,太久沒來都忘了,曉恩輕輕地在後頭推推她,往前,再左拐一點。啊,看到了。
「奶奶!」英英喊了聲。剛開始還有些忸怩,不一會兒倒也就自然了,趾尖蹬一下爬上去坐在床角,低低地哼起童歌,一面繼續摺起她的那些紙玩意兒,窸窸窣窣。「奶奶,我敎妳唱歌好不好,妳看──」一隻漂亮的紙飛機夾在兩隻小巧的手指上飛呀飛,輕盈地在她們之間來回翻轉,「造飛機、造飛機來到青草地……」看著奶奶的手竟也跟著在空中不靈活地上下揮舞,她一開心,又摺了一隻送給她,「彎著腰彎著腰,飛機做得奇……奶奶,妳怎麼都不唱呀?」
夫婦倆在一旁看得放心,於是先行離去。有仁說得先把正經事辦妥了,他可不想到時候再有什麼問題。「那你先去吧,我一會兒就來。」曉恩往洗手間的方向比了比。
沒想到這浴室裡頭竟然昏暗得如此異常、詭譎,就像最後一秒的黃昏,微弱得不知何時就要斷氣,一盞燈彷彿迎風的燭火閃閃滅滅;抬頭望去,天花板更是東殘一塊西蝕一塊,又黑又髒,低低的壓迫在頭頂上,彷彿一片烏雲密佈;一堆瓶瓶罐罐歪歪倒倒地被擱在角落,有的傾斜,有的凹折,水漬鏽痕一圈一圈地滿在地板上匍匐,未免弄髒鞋,如廁的時候還得坐得彆扭。她實在沒辦法想像有人可以在這裡待超過一個小時,就算沒病也給嚇出病來。忽地心一驚,趕緊加快了手腳。
越慌張就越恐懼。誰知就在她要逃離這裡的時候,門把卻卡死了,怎麼轉就是轉不開,「怎麼這樣?誰來救救我!」曉恩一個人被反鎖在裡面不禁嚇得放聲呼喊:「我要出去!誰來啊,我被關住了!」這裡連一扇窗戶也沒有,想是以防有人跳下去,她只能隔著牆喊,猛捶廁所的門:「有沒有人聽到,我在裡面,我被關起來了……」
一位看護恰好走過,即時解救了她,「啊,抱歉抱歉,大夥兒正在廚房準備晚餐所以沒聽見。」又連忙解釋說:「這廁所內外都上鎖的,有時候不得已,病人假如瘋癲發作,我們只得暫時先將他們關在裡面,否則誰也制止不住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對曉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喔。」曉恩一臉驚魂未定,沒多回答。也不知道為什麼,霎時覺得心裡空空的,不太踏實。雙腳半懸著,像坐在高樓的圍欄上。
有仁早已經事先通知了,今晚一家人要和母親一起吃飯。
「吃吧、吃吧,」負責料理的看護忙走過來尷尬地招呼:「這魚實在是煎得太老了,你們可別嫌棄啊。」一尾又乾又老的魚身硬梆梆地躺在盤子上,任人俎戳,魚頭似斷非斷,就算痛也說不出話來。稀飯配上醃漬的醬瓜、臘肉,餐桌上筷子敲擊的聲音都比交談勤快。
「媽,等一下還能再和奶奶玩紙飛機嘛?」英英嘴裡含著未嚥的飯菜,整個心都野了,只想著玩。
「好,可是要先等爸爸和奶奶說完話。」
「說什麼哪?我也能聽嗎?」
「妳先乖乖吃飯,別那麼多話。」
直到晚餐過後,有仁扶母親躺回床上,趁時候也把要說的話全說了,他頭低低的,她沒有表情的,該說的說,該聽的也聽到了。眼前忽地覆過一片愁雲慘霧,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曉恩心想。
四隻眼睛偶爾互望一下,一雙年輕的對上一雙呆滯的,也不知道還能再多擠出些什麼聲音,空氣靜默而沉重,眼看一層層灰色雲霧凝在上方越積越厚,天色已然全暗,還帶了點水氣,有仁趕緊轉頭使使眼色,叫英英過來。晚了山路越是危險,他想。
小女孩剛吃飽,唇色正紅潤,兩頰紅撲撲地就像升起了兩個小太陽,溫暖可人。她正蹦蹦跳跳地唱著「虹彩妹妹哼嗨呦」,又歌又舞地來到奶奶床前。奶奶總是很少講話,她知道是因為生病,也想奶奶年紀大所以病才比較慢好。她笑盈盈地:「奶奶,那下次我多帶些彩紙來,敎妳摺更多好玩的東西好不!」
林間夜色迷濛,行駛坡路最容易打滑,有仁開車開得特別小心,尤其雨點不斷,忽大忽小,水珠滴滴咚咚地墜落在玻璃窗上,一剎那就迸飛四散。曉恩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的天空,此時連月亮都被捂蓋不見。
「你看……還是我們把媽帶出來吧?」
「什麼,妳瘋啦!一家子移民手續都辦好了不是?」
正在公寓的頂端,「飛上去、飛上去,飛到……白雲裡……」無聲細碎的音符旋繞直至最後一句,紙飛機悄然飛向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