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心一棟70幾層樓高的氣派大樓，黃先生的辦公室就在最上面。
這天要開會，他特別早到，停好車子後便走向電梯所在的方向。
一旁的保全抓準時機，在黃先生進電梯前大聲問了句早上好，
黃先生很滿意他舉手敬禮的力道，向他微微一笑。
黃先生按下熟悉的樓層，退一步回到中間站著，
電梯過了20樓後速度加快，如喉嚨中的嘔吐物般急速上升著。
黃先生覺得好像還是有哪裡不夠妥貼，
他拉拉西裝的襯角，整理一下褲頭，
看著亮面的天花板，仔細將稀疏的頭髮分配到同一邊。
因為他是黃先生，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馬虎才行。
到了頂樓，黃先生進了自己寬敞舒適的辦公室，走到冷飲吧檯，
先替自己煮一杯咖啡，西裝外套就隨意扔在沙發上，
他尤其喜歡自己動手做這些小事。
黃先生端著咖啡在屋裡檢視這過度浪費空間所造成的奢侈效果，
並啐了一口咖啡，隨意用手指輕劃桌面，像滑過水般的優雅，
他憐惜著看看手指腹，就好像在心疼自己得來不易的功成名就。
秘書敲敲門，輕輕走了進來。
秘書穿了網狀的黑色絲襪，
黃先生1小時後開會的資料先電郵去了您的電腦請先看看。
黃先生看著秘書小姐被絲襪包覆住的腿，許久後才點頭說好好好。
秘書輕輕的走了出去，像是怕打擾到患了重症的病人。
黃先生並不急，他走向大辦公椅，像暈倒般舒適的將身子投向椅子裏，
椅子比黃先生還要大很多，比殘障輪椅還舒適安全，甚至有緩衝的氣壓墊。
他轉個圈面向牆壁，看著他費盡苦心買回來的名畫。
莫內的日出，雖是仿畫，但也是出自名師手裡，數量十分稀少珍貴。
畫布上多霧的早晨，晨曦籠罩下的海水呈現出橙黃色和淡紫色，
天空被各種色塊渲染，強烈的瀰漫在其中，形成豐富的色彩。
多美多迷人阿，天空居然也可以是這個色彩，
真是大膽真是抽象，不愧是印象派。
這幅畫著實襯托了他的身分，黃先生在心理讚嘆著，
但就像小學生喃喃自語的背誦著唐詩，
他對這幅畫的了解也僅止於背誦的階段，不可能有更多的藝術方面的想像。
午後，開完會後的黃先生在辦公室裡小睡一會兒，他打算醒來後再悠哉的回家。
應該是維持舒適溫度的辦公室，黃先生卻在朦朧中感到陣陣的悶熱，他醒來。
房間漆黑一遍，他睜了眼看看錶，才下午4點多，天應該還沒黑。
黃先生站了起來小心的前進，如同戰場上的士兵慢慢摸索到窗邊，
找到控制百葉窗跟電燈的開關按了按，卻一點動作也沒有，
著急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實驗室裡的被觀察的動物。
他走回桌上，彎身撥了幾個電話上的號碼，
那一頭還是給予無聲的回應。走到門口，走道上的安全燈是亮的。
原來是停電，黃先生心想。
他沿著牆上的指示走到安全門口，鬆開領帶後的熱氣蒸得他眼鏡一片霧茫。
他聽到樓梯間上頭似乎有許多人正在講話。
黃先生沿著樓梯上了頂樓，發現樓頂的寬敞天台早已都是人，
自己應該是最晚到的一個。
原來停電使空調停擺，多數人受不了辦公室的酷熱正在頂樓吹風乘涼。
那些置放冷卻水塔的大棚架，形成了絕佳的的陰涼處。
由於他是黃先生的緣故，辦公室特別備有緊急電力支持，
但這善意的設計卻讓他錯過在頂樓佔個好位子的時機。
黃先生稍往人群中移了出去，突然出現的綻藍色的天空扎得他一下睜不開眼。
由於是附近最高的大樓，遠方的景色一覽無遺，
幾座教不出名字的山，被飄動中的白雲陰影遮掩，明暗間產生富有動感的變化。
更遠的另一邊天際，呈現出如同少女臉上的健康淡色潮紅，
準備迎接傍晚夕陽的來臨。
黃先生來不急好好欣賞這一切，高樓的風太強勁了，
他連忙壓了壓頭頂，生怕那寥寥無己的頭髮也隨風被刮走。
人們趁著這難得的空檔聊天說笑，
多數人對黃先生的出現感到有點掃興，甚至不太搭理，或選擇閃避。
黃先生驚訝這些人態度上的轉變，一時間居然有點措手不及。
黃先生並不了解紀律與文明其實有著密切的關係，文明在此時暫時停擺，
人們依著親愛自然的原性，就像遠古時的人猿祖先們重聚在一起，
此時沒有權威能約束這樣的場面。
黃先生因為困惑而感到有點憤怒，但又必須保持他一慣優雅的形象。
他發現兩三個挽起袖子的年輕人正圍著秘書小姐聊著天，
露出的黝黑手臂像年輕公獅子般有力的插著腰。
他拉長脖子將手掌舉起，試著引起秘書小姐的目光。
通常在高級西餐廳黃先生這個舉動馬上會引來服務生的噓寒問暖，
但此時似乎並沒有發揮功效，
秘書小姐如鈴聲般的笑聲，平等的施捨在空氣中，聽在黃先生心裡有種刺耳的感覺。
他走下樓，像從擂台下來的負傷者，循著原路回到辦公室。
地毯發揮了保溫的功能，使寬敞的辦公室維持了方才他離去時的溫度，
裏頭的高尚家具像發了熱病的幽怨病人，默默的等著黃先生進入。
他找到大辦公椅，像是打了場戰似的癱下去，任由椅背上的熱汗滋潤他
鬆弛如禿鷹的頸部。
黃先生什麼都不想了，他只想好好看看那幅能撫慰他心靈的畫。
他轉過來面向牆壁，在黑暗中找到畫的正確位置。
莫內的日出如同沉到死海的末日夕陽，黑漆漆一片。
那些在天空上美麗豐富的色彩已經模糊不清，
用來誇飾朦朧氣氛的抽象筆觸，此時卻出現了詮釋冤魂外貌的不幸效果。
黃先生不敢相信的揉一揉眼睛，方才的亮眼藍天在他眼底，
像曝了光似的留下一片難以忍受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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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修版2021/11月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