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確認四周沒有可疑人物之後,走進了中央車站。其實她也不知道可疑人物到底要長什麼樣子才算真的可疑。她只能搜尋腦中的刻板印象,譬如,講手機的山本頭,或是提著公事包眼神飄移的西裝男,或是長相斯文看來在等人的年輕人。畢竟電影裡面總是上演意外的劇情,你永遠不能掉以輕心;全身散發可疑費洛蒙的人其實是大好人一個,搞不好還會為你擋子彈厭厭一息,而長相俊美看起來很沒力氣的人才是幕後真正的大壞蛋,把你幹掉後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冷酷無情的笑容,走向黑暗。
她甩甩頭,叫自己不要東想西想。就算人生無聊透頂,也沒有必要把自己當成電影裡面的人物,自己嚇自己。今天只不過是受上司之託,要去中央車站地下拿出置物櫃裡面的東西,帶回辦公室交給他,就這麼簡單,不會有任何意外,任何驚奇的。
她跟上司秘密來往兩年多。她從一開始就非常理性地面對這段感情,從來都不會無理取鬧,要求他要付出所有。她也從不曾認為自己在蹉跎光陰,反正人生本來就是一連串的浪費,她也不見得會找到更好的人去浪費她的時間。而,兩年過去了,已經過了那種只要能見面什麼都好的階段,漸漸地,有些新的發現,改變她對這段關係的想法。如果是公開的,可能不會拖這麼久才發現。其實她鮮少跟同一個人走這麼久。
近來他心事重重,就算跟她獨處的時候,也很少跟她說話。他膩了嗎?如果不想繼續下去的話,隨便說個理由,她就懂了。她又不是小孩子。可是,他還是會找理由擺脫家人跟她出去。而無論到哪裡,他都會攜帶辦公室那台笨重的黑磚筆電,彷彿機不離人,人不離機。他以前不會這樣的。她們到外面喝咖啡的時候,他也要帶著電腦,翻開螢幕,用一片黑色的高牆隔絕她,把她一個人丟在寂寞的那一頭。但是她不過問。她從不過問。這是她這兩年來的習慣。她更不會去裝天真的小女生那樣,硬是擠到他身旁去看他在看什麼,因為她自己也不喜歡別人這樣。所以頂多就是雙手拿起咖啡杯假裝在享受,眼睛不經意地瞄過高牆另一邊的他,的眼鏡,透過鏡片反射的光芒,來判斷他是在收信,還是打資料,還是上網。
偶爾,她會有一些念頭,在他去洗手間,或是走到外面講電話的時候,她就會想,要不要坐過去看一下呢?這個想法醞釀了很久,當她有一次終於提起勇氣付諸行動,迅速起身繞過來看他的螢幕,才發現他把電腦鎖住了,而她不知道密碼是什麼,只知道天方夜譚的通關密碼在這裡派不上用場。
這天早上他把她喚到會議室裡,交給她一支鑰匙,說他需要她去中央車站地下的置物櫃,幫他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為什麼要我去,你自己去拿不就好了。她問他,他的眼神漂移,吱吱唔唔,然後說他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那是個爛理由,因為他每個週末都會帶著家人去有的沒的人多的景點,扮演好爸爸。那,她說,至少可以告訴我裡面是什麼東西吧。他說他也不知道,說是大學朋友放了一個禮物在櫃子裡面,要給他驚喜。她不相信這個說詞,不過這句話講的還蠻順的,他可能練了很久。
她最後還是乖乖地拿了鑰匙,若無其事走出了會議室。反正車站很近,中午休息時間幫他拿一下也不會太麻煩,也不需要為這麼一件小事弄壞了兩人之間的關係,雖然這關係開始走味。她看看手中這支鑰匙。它長得很平凡,銀色,跟上司左手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一樣,低調不起眼,但確實存在。她來回撫摸鑰匙上的凹凹凸凸凸凸凹凹,心想,這要跟鎖裡面的凸凸凹凹凹凹凸凸絲毫不差地吻合,才能轉動機關,打開神祕的門。中午走出公司大樓的時候,她就把它握在手心。她感覺自己的溫度全都轉移到這支鑰匙上面了,幾乎發燙。
中午時間,車站的人潮頗多,中央的巨大時刻表不停翻轉。售票口排了好幾排的人,每個都是大包小包,可能是要買回鄉的車票。她也好一陣子沒回家了,不知道大家過得好不好。晚上打個電話,聽聽聲音好了。她走電扶梯下去。目的地在地下停車場的另一方。她走過有尿騷味的通道,心想頭上的管線,以及閃不停的白色螢光燈,還真是適合拍懸疑片。
走出停車場轉個彎,她看到一整排的置物櫃。櫃子前方的大片空間沒有人,只有身後的聯絡道會有行人匆匆走過。她不知道可以放心,還是該更加提高警覺才對。電影裡面總是會有人突然冒出來搶你的東西,並以神速逃離現場,徒留被害者攤在地上露出無助的神情;或是正義之士衝出來幫忙,追回那個可能影響全世界人類生命的關鍵,譬如某種致命病毒的疫苗,譬如核彈頭的發射密碼,最後拯救全世界,贏得美人歸。不過她決定不要再想下去了,她身上不過就幾張新台幣跟信用卡而已,櫃子裡天知道是什麼神秘禮物,沒什麼好搶的。她在差不多正中央偏左一點點的地方,找到鑰匙上面的號碼所指定的櫃子。這是一個正方形的櫃子,一邊大約五十公分,正面貼了注意事項,要你在幾天內盡快取走,逾時他們就不負責任。她插上鑰匙,打算盡快開門,取貨走人。
沒想到,她打不開。鑰匙可以插下去,但顯然的,某個部位的凹與凸沒有吻合,無法開鎖。怎麼會這樣。她把鑰匙拿出來,仔細觀察。是因為我一路上握了太緊,導致鑰匙變形?怎麼可能,這是金屬,又不是蛋糕或香蕉之類的東西,隨便捏一捏就會變形。而且它上面的號碼是這個櫃子沒錯。怎麼會這樣。她再插了一次,想要用力扭開,可是一點都沒有用。
打電話給他好了。她掏出手機撥號給他。等了一陣子,沒聽到撥號聲,她看看手機的螢幕,發現沒有訊號。她走回原路,尋找訊號比較強的位置。不過是拿個東西也要這樣,是在考我是嗎?她邊走邊想,最後回到車站一樓的大廳,發現額頭上出了一些汗。
她再次撥電話給他。這時候他應該在吃飯吧。可能在公司附近的自助餐店吃麵,透過霧濛濛的眼鏡,看頭上的電視新聞。看得專心的時候,他會咬著筷子,整個人停格。不知道他兒子是不是也有同樣的習慣。然後她覺得好笑。我幹嘛想這些?
但是當相同的撥號聲重覆又重覆的時候,她的思緒轉了一個方向。他為什麼還不接電話?他在哪裡?他在幹嘛?他在忙什麼?他到底有沒有聽到電話在響,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找他?她再撥一次。同樣是永無止境的撥號聲。她覺得自己又被擋在黑色高牆外,念什麼咒語都沒有用。
看看手錶,午休時間快要結束,她也只能空手回去。
回到辦公室,她發覺氣氛不對勁。她跟幾個同是擦身而過,他們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發生什麼事了?她想到茶水間問人,走到一半聽到部門大姐吱吱喳喳的聲音:我早就猜到他們有一腿了,只是都沒講而已,現在老婆鬧來公司,看他怎麼辦。她慶幸自己還沒有走進去,連忙走回原路,感覺自己又出汗了。大姐說的是她跟上司嗎?怎麼會被人發現的?她們很小心,儘可能不留任何證據,就算要約見面也都是電話聯絡,從來不留下文字。怎麼會這樣。
突然她想到,會不會是跟置物櫃裡面的東西有關?她連忙掏出那支鑰匙。它在日光燈下反射出一道微弱的光芒。是因為我沒有把東西拿出來,事情才會演變成這樣的嗎?櫃子裡到底擺了什麼東西?
她衝下樓,跑回中央車站。不再去顧周圍有沒有可疑人物了,只管往下衝,跑過停車場的通道,也不再去想那個尿騷味了。
她再次來到置物櫃前面。我一定要打開它,她對自己說,用肩膀呼吸,比秒針還要喘。然後她插入了鑰匙。一開始,手還是很抖,沒有插進去。我一定要打開它,她跟自己再說一次,平心靜氣插入了鑰匙。這次,成功了。接著她開始扭轉鑰匙。沒有動靜。再一次,還是一樣的結果。眼淚快掉出來了,可是她知道這樣沒有用,這不是電影,不會有人出來解救她。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情。她一樣把鑰匙插進去,默唸芝麻開門。芝麻開門。拜託你開門。然後,往左邊扭。
這次,成功了。所有的凹與凸,凸與凹,完美吻合。
她開始覺得一切其實都來得及挽回,包括她跟上司之間的關係。畢竟,他是交代她來做這件事情,而不是別人,表示他一開始就很信任她。她打開櫃子,拿出裡面的東西。那是一包襪子,白色的,有點厚度。上面附了一張紙條,寫著:這是我們公司的新產品,排汗功能一流,絕對不會腳臭。你試試看,好穿再跟我聯絡,友情價五折給你!
所以他說的話是真的了,那真的是他的朋友要給他的驚喜,他真的什麼都不知情,可是那朋友幹嘛搞成這樣,也不過是一雙襪子而已,難道不能用正常方式交給他嘛,有需要搞這麼神秘嗎?她無語。甚至沒有力氣去踹,或是捶眼前的櫃子。她只能攤在地上,覺得世界快要毀滅了。
她漫步走回辦公室,把襪子交給上司。他看了紙條,笑著說,妳知道嗎,他上次也用同樣的方式,給我一條內褲。那個傢伙真的很愛玩,從學生時代就這樣,下次介紹給妳認識好了。
她說,不用了,我不缺襪子。當她走回自己座位的時候,他把她拉住,要她過來看他的電腦螢幕。桌面是微軟的標準藍色,沒有圖案,所有軟體與檔案夾都乖乖排成兩排。她很意外這就是她之前想要探個究竟的電腦。
他打開了一個新的文字檔,打出一行字:我安排了我們的旅遊行程,妳看一下。
這行文字她看得懂,但是她不懂他的用意。
接著他打開了好多個檔案,有行程表,有國外美景的照片,有訂位紀錄,有簽證申請表,琳瑯滿目,她一時也看不清。
他回到剛才的文字檔,打出另一行字:我最近就是在忙這個,想給妳驚喜,一直沒跟妳說。
他看起來很得意,笑到兩邊嘴角都出現深深的嘴紋。好久沒看他這個樣子了,她應該也要感到開心才對,但不知為什麼,她反而開始想像,他的兒子送他父親節卡片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有同樣得意的笑容?
他又寫:等一下傳給妳,妳回去看。
嗯,我想一想。她簡短地說。他點頭,也沒特別注意她的表情,直接把整個文字檔關掉。保存嗎?不。她們辦事一向不留文字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