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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第二週 輕與重的故事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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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狗的女人

 

    晚飯後的公園才是人潮聚攏的尖峰時刻,下了班的放了學的或是在家閒不住的都自然地往這靠攏;公園是一個來者不拒,不分階級和產效的公共場域,身為這城市中少有的綠地,彷彿更能感受到一種「城市之肺」的效用,能在這裡好好呼吸、好好喘氣。

    露西卡照例在這個時候帶著巴布來公園遛遛,不為了什麼,三年來只要是沒什麼事的晚上都是這樣過的,雖然說是她帶著巴布來,但往往巴布走在前頭,而露西卡握著牽繩走在後頭,總不知道是誰牽著誰的鼻子走?或許在生活中她總是不經意地任人擺布吧!

    公園有四個出入口,雖然北側更靠近露西卡走來的方向,但每每一回神才發覺又被巴布帶向西側入口的香腸攤,也不見香腸攤有什麼生意,可香腸阿伯見巴布可愛,每回都丟一條烤過頭的香腸給巴布,起先露西卡也覺得不好意思,後來看見香腸阿伯被巴布那一副貪嘴的模樣逗得歡欣,這好像倒成了一樁「日行一善」的美事了,於是路線便也這樣固定下來。

    當然露西卡也覺得,比起北側,西側的入口栽了一大片桂花,循著夜色,在一盞一盞的路燈中前行,那一陣撲鼻而來的桂花香氣總為她澄清了日常中的紊亂和不堪,令她對今天複製明天的循環過程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往昔的清新。或許這一層的心理巴布是懂的,這一點也讓露西卡決定要對巴布比自己更加的好。

    老者們的社交舞劃分出公園的動感地帶,倫巴、探戈、恰恰恰,隨著音樂搖擺激盪著空氣中的熱血,在舞步的進退間守住僅存的年華;另一頭閒淡的太極拳以退為進,調息內勁綿綿地將所有繁重化為輕柔,化除歲月的奪掠,兩個活動各佔據公園的兩頭。也有家庭式的餐後散步,在公園每個休憩處,或坐或立或分散行事或聚攏聊天,各自形成不規則隊形展現家庭的獨有風貌;想運動的上班族便環著路樹的外圍步道運動,即便下了班卻還是難逃制約,繞著公園跑步的舉措彷彿籠中的白鼠奮力地繞著圈子跑,一圈一圈又一圈,看似跑了很遠,卻總是回到原點;再外一圈就是一些聊天散步兼溜狗的,看似漫無目的卻又不真的是,目的地未明於是乎也只能繞著圈子走,就好像露西卡。

     走在公園的外圍步道,露西卡每晚出來溜溜自己。公園的人聲繫連著她與世界的脈動,撲通撲通撲通,那是生活的悸動,血淚的交織;她也能感覺到晚風的吹拂,看那並不一定可見的月色指數路樹花卉期待生活的驚喜,或著低頭看看腳邊的巴布又為了什麼而吠叫?這世界還有什麼值得好奇?

    巴布是三年前領養的瑪爾濟斯,純白的毛色,嬌小的身型,有些敏感多緒,就是有點愛叫,開心也叫,不開心更是一地的亂吠,但透過巴布的感官,彷彿能不受任何世俗成見地觀看世界,這每一聲的吠叫,好像都成了一種提醒──即使生活有時複雜地令人難以解讀,甚至苦思不出一個正確的解答,可巴布會陪著她走下去,不管是誰牽著誰的鼻子走,她們會一起來到公園,沿著外圍步道繞圈,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繞圈,在心緒無名的情緒繞圈,但她就是自己的宇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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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為一名台北日日的機車騎士,要能深諳大小方形街區裡的錯綜單行道、一或二段式的左右轉,要能搶黃燈、走地道、上高橋,偶爾態度冷靜與大車緊貼鑽巷、或溫文儒雅與百台機車同時起步出發,都該是非常自然地。

  騎士不怕風塵僕僕,最怕超過預定時間的繞路──雖然,經歷多次實驗失敗是必須地──後來你就明白,那幾段看起來清靜無人的小路為什麼特別不能納入,因為它僅是清靜,無人的緣由當然是多花了其他善計算的騎士們幾秒時間而被捨棄;而這條高架與另條橋墩看似殊途同歸,為什麼那條又會成為著名的台北車流瀑布,當中肯定都有巧妙之處。

  你的意志堅定,然而思緒飄忽,好在右手握力形成的小漩渦再度熟悉地帶你兩秒向前又衝過一座被精密計算過的紅燈秒數,接著若能閃過總在下個三叉路口右方插入的藍色發財車、和下下個鬧市窄弄排隊出閘的黃色計程車隊,你的騎士旅程將抵達最後大關前可以喘一小口氣的,灰色待轉區。

  若是公車不要來鬧就好了。上橋前總在左方視線隱約現出的傢俱行門口那組青色沙發會和這句話重疊在腦海裡,是戰鬥前的最後餘音。

  一上橋就該尖銳如箭噴射!穿過加倍強力的風的阻擋,搖晃的車身抖落塵埃和水霧,然後吸附上更多。嘈雜中似有浪花聲,比鄰的大車小車一會兒超越、一會兒落後,太陽那麼大,不能鬆懈啊──突然間「乒乓」一聲──你先低頭確認踏板上的包包,左右掃過動態車景,在短促的茫然中發現,啊,右後照鏡的風景消失了,但你不能回頭,只能匆匆地混在騎士間下橋,忘記圓圓的鏡面還碎在橋上。

  少了一點重量,輕輕地你在下橋後拐了個彎,走進公司完美打卡,一秒不差。

  「一樣的月光,一樣地照著新店溪──」身為一名不夜城台北的機車騎士,在黑暗裡循著黃色燈光,徐徐車過溪河嘻笑眼眉般的弧度,不自覺在安全帽裡唱起這首歌也是理所當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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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一大早出門時才能嗅到的氣味,人行道的泥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看起來有生命力,我習慣穿越的街道也顯得格外溫柔。

草葉上的露珠混著樹皮的味道緩緩滾過葉片,然後停頓一眨眼的時間、掉落在看不見的地方。

我喜歡住在有樹且能伴著陽光的小區,這堅持絕對是不能退讓的。來了一陣腳踏車的清脆鈴響——整座城市仿佛伸了一個懶腰而甦醒。

我停下來,抬頭:「哇,好美的樹葉噢!怎麼會有這麼多種綠、奇妙的紅橙黃…樹葉搖呀搖,仿佛灑下精靈羽翼上的亮粉,配著中央Do以右、頻率高到耳朵聽不見的鈴鈴,有好多隻鳥飛呀飛、風呀、陽光呀都在招手;天空的雲緩慢地移動、柔軟地變化著。我停了好久,大概有一首歌的時間吧!更細的說,我停在那,停到時間都不在了。

一聲汽車喇叭把我拉回六點四十三分,加快了腳步往捷運站奔去,不然會趕不上火車。

「逼逼逼——逼逼逼」總算在捷運車廂關上門的前一秒踏進去。

我沒有太注意身旁的人,因為自己上氣不接下氣;過了兩站,便又衝出去加入趕車的隊伍。

上了開往新竹的區間車,幸好有位置!我將自己塞進一位女人和一位男士中間,終於可以好好坐下來了。

左邊的女人應該是上班族吧,穿著套裝、俐落的短髮、腳踏著低跟皮鞋,她熟練地補妝;右邊的男士可能是做工的人,一些白色油漆和乾掉的黏著劑落在整身深色的硬材質布料,腳上是一雙簡單的黑色膠鞋。

當能選擇座位時,我喜歡坐在工人朋友旁邊,因為他們會安靜地補眠,身體是整個車廂裡最有適宜範圍的線條;不像一些學生或上班族,時常越過邊界,腳張地大開、看著手機裡的影片,或是不斷翻攪包包、手肘不小心碰觸到坐在隔壁的我。

早上的列車不太會有人講電話,多的是搓揉塑膠袋的聲音——飯糰、漢堡、蛋餅、包子的香氣都會隨之飄出而充斥在車廂裡,也算是台灣味道的集錦吧。

正對面的年輕男子手臂交叉、翹著腿,梳得整齊的髮平貼在腦袋上,頸脖努力支撐,左搖右擺、傾前倒後,擱在上方的腿突然重重地掉了下來,男子嚇了一跳,快速調整好姿勢便沉沉睡去,彷彿整個人被吸進椅墊下。

一路經過的風景不像坐東部幹線那樣怡人。一小塊一小塊的田依著高壓電的電桿連著,跑過眼邊的景色就算沒有公寓大樓,只剩田、樹叢和天空,都還是像壓了一層沒有調好顏色的的灰水彩。

大約是唸誦一部金剛經的距離,我到了新豐站。到站後,陳老師來接我去學校。

學校其實離車站不遠,但因為需要左彎右拐、爬過兩個坡道,走上個半小時,我便接收了這份好意;陳老師是靜不下來的人,就算每週都會見個一、兩次面,他依然能找到無數個話題且節奏打得飛快。

正式入校的程序繁雜,要換證、將物品移至透明手提袋,並且不能攜帶手機、相機及任何危險物品,筆袋裡也需要檢查是否有美工刀。

到教室的路途一定要有教職人員帶領,等到前一扇鐵門重重關上、下一道門才能再打開,若是超過五秒沒有將門關閉,警鈴聲便會大響。陳老師熟練地將那些看似千斤重的門一道接一道推開,還能邊與我交談。經過籃球場,有兩個班級在上體育課,看起來很平常,但過了個轉角便看見四位著警服的戒護人員各守一區。

往仁班的路上會經過寢房,每個四坪大的房間住著六個大男孩;只能從一塊一百二十公分高、六十公分乘以六十公分的鐵欄窗望進去,厚實的門上了馬蹄鎖,房間裡有一個蹲式馬桶、但如廁時是需露出上半身的。廊道的磁磚縫隙擠著無處可去的費洛蒙,就算每天做清掃都還是祛除不了,難聞的氣味也會趁有風流動時竄到鼻腔裡。

這是我第六次來帶課程,少年們看起來都很有精神,他們說是因為很喜歡上戲劇課。打從第一次見面,我就喜愛他們、很想親近他們;但不可否認,在某些時刻是會感到害怕的——怕自己知道更多,那些難以承載的過去;也怕自己表錯意而使他們防衛或攻擊。

每次課堂點名都不會全到,因為時不時會有同學要借提開庭、或把握難得的與親友接見會面。

早上進行了「可愛動物園」的暖身遊戲,被喊到的少年及左右兩旁的人要快速用動作做出指令:兔子、長頸鹿、大象。同學們玩得開心極了!而且極有創意!比我帶過的兒童班還熱鬧,在我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快樂的像是在跳舞。我在一旁看著他們,在動物世界的時間永遠不嫌多。

少年們的眼睛像湖水般澄澈。

我始終覺得他們是一群最誠實的靈魂,純粹回應世界給他們的,如一面面明亮的鏡子。

即便有些人告訴我,下了山坡後,還是有人會走回以前的路;不過至少在相伴的日子裡,少年們讓我有幾次機會得以觸碰到屬於他們靈魂最善美的一處。

到了午休時間,我要被帶出去用餐,負責打飯打菜的同學很有秩序地端著大鋼盆排隊,裡面裝著滿滿的菜和飯。

經過一個正要回寢的班級,每個人揹著藍色塑膠椅,教導員指示他們蹲下,讓我們通行;我尷尬地抓不準行走的速度,差點跌跤。

到了最後一道鐵門,恰巧遇見班上與我感情最好的小傑,他因為借提而缺了早上的課,我興奮的跟他打招呼,他溫柔地說:「嗨,老師」,

我正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看見了他的手銬、腳銬,一瞬間把我拉回了現實。
實在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們會走向如此不一樣的路。

下午的課程是排練成果發表的演出,大家早就背好台詞。他們說難得有不一樣的事可以做,當然就要一直做、做到好。甚至有同學問我:「台詞都背好了,接下來怎麼打發時間?」是啊,狹窄的空間、沒有手機或電腦,沒有任何他們慣以依賴的癮,時間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意義。

 

在少年們大聲的口令:「謝謝老師!」護送下,踏上歸途。等陳老師來接應的空暇,我欣賞了學校的牆面佈置,有一區是展覽去年真班演出的照片,左上方有一張特別吸住我的目光——相片裡有一位深紫色長髮的女士捧著花親吻站在旁邊傻笑的害羞少年。不知是什麼觸碰到我,竟然鼻頭一酸,被「美」震懾到的感覺就是如此吧。陳老師快步走來:「走走走!快來不及把你送上五點的火車了!」

「這照片怎麼特別擺出來?」邊問邊試圖跟上對方的步伐。「喔!那個媽媽死啦!幸好有看到他兒子演出,知道自己的兒子能完成一件事!」聽陳老師說,那位少年還沒下山。

關上車門,剛好有個透明塑膠袋飄過車窗邊,仿若要隨著風去下一個地方,

學校大門旁的磚牆映著夕陽閃著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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