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姐,你得的是子宮頸癌第三期。」醫生盯著手中的報告,平淡地說,從頭至尾沒有看她一眼。
她惶惶然地走出診間,護士小姐交代下周住院的細節,她聽著她口中吐出一個一個的字,卻聽不進去它們連成句子的意思。她今天認識了一個新的朋友、進入一個新的處境、像是她的人生從未指向那處--死亡,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她的身體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她強忍著全身的顫抖,緊抿著嘴唇,臉色發白但全身發燙,身體的最深處透出一股又快又急的寒氣,自她的心臟散開,肺、肝、胃、腸、腎。每個器官,每片組織,每顆細胞…正大聲地向她呼喊著,而第一次開口就是道別,「是他們不曾說話,還是我不曾聽見呢?」
她走出醫院,一朵烏雲突然飄過來,天色一下子暗了,她感覺這股灰暗如毒藥滲入她的每個細胞,像墨汁滴入清水一般無可挽回,「這就是死亡嗎?」她想;一陣不太尋常的冷風吹來,她覺得每顆細胞如鱗片般一片片地被吹散,上帝也撿不全所有的碎片,撿全了也拼不回原來的自己,「這就是死亡嗎?」她想;接下來,天邊雷聲陣陣,下起傾盆大雨,她感覺到自己的組織如麵粉遇到水般糊去,隨著她的腳步成為一塊塊灰色爛泥,滴落在路邊,直到來往的人群將她踩成萬劫不復的模樣。
「這怎麼可能呢?」她突然想起醫生在宣布病情時,敲打著鍵盤的手指,像是捉住了一根浮木,為她的命運找到了相反的證據。「陳小姐,我幫你安排下周二開始做化療,以妳目前第二期的情況,是不至於要做手術切除。療程有三天,下周二、三、四必須住院,等一下護士小姐會再告訴你要到哪裡報到。」醫生邊敲著電腦邊說著,明明應該是把她的死亡預告輸入進去,但那規律又有節奏的打字聲,卻讓她感覺自己會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像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模一樣。否則,那平板而規律的達達聲,為什麼會上次、上上次和上上上次來看病時相同,沒有任何改變呢?如果她要死了,或者這個世界上有死這件事情,應該有人為此而吶喊才對。
「所以我可能沒有要死。」她想。
在全身力氣都用在推敲死亡這件事的同時,她的腦仍指揮了身體走向了平時常去的家樂福,在沒有意識的狀態下,她推了台購物車走進去。
她看到文具區。「我可能沒有要死,要幫哥哥買三角板組,他說下禮拜上數學課要用。」她端詳著三角板區,「哥哥喜歡湯瑪士小火車,但是這個比較貴,算了,可以用就好,我們還有十年的房貸要付。」「我可能沒有要死,要買爸爸的內褲,鬆緊帶都鬆了。」「妹妹下學期就要升三年級了,要幫她準備便當盒,要現在買還是快開學再買呢?這個月花了不少錢,我看下個月再買好了。」「下周要住院,我得買一些免洗內褲,我看看護士小姐給我的單子上寫了些什麼。」她考慮著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購物細節,安排著每個人的生活,把自己的重要性安插進去,也把自己死亡的可能性撕成一片一片的,讓每個人幫她簽字保證,「陳妙嫻不可能死,只要有物品必須購買,有人必須吃飯,房間必須打掃,案子必須進行,她的生命就得以延續」。
她一如往常地在收銀檯前排隊,把東西一件一件地從購物車拿出來,一股溫暖而平靜的安全感在她的體內散開,令她舒服極了,當她提著大大的購物袋走出家樂福時,雨後涼爽的夏日晚風吹來,她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