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捷運列車駛離民權西路站，以緩緩的幅度爬升，忽地，瞳孔一縮，車窗外不再是闇黑的甬道，取而代之的，是大把大把的日光，和如捲軸般展現在眼前的台北城。

    到新光醫院實習的那段期間，便是這爬升時得見光明的一瞬，以及一直到士林捷運站一路上的風景，讓我有掩不住的雀躍。一察覺窗外光影流淌，我總立馬闔上手中書冊，張大眼睛，貪婪地看著窗外景色變換。

    列車駛入圓山站後，景色便頗有可觀。有彼時作為花博展區的中山足球場，還有一塊妝點得亮麗非凡的綠地，總是一大早就有人潮，熱熱鬧鬧的。我老苦惱捷運在此站停留的時間短暫，不夠我縱情瀏覽。而後捷運往前，跨越過基隆河，迎面是劍潭青年活動中心有特色的建築，我不免要想起高中時候和同學居於該地的一些喧鬧畫面，那無有憂傷煩惱的青春歲月。

    青年活動中心的不遠處，便是台北的一大地標，圓山飯店。使我感興趣的，並不是這偉峨的建築，而是它後邊倚傍的不知怎麼稱呼的小山，綠油油的，植被完整不受破壞，一叢茂似一叢，捷運便沿著這小山的邊緣前行。小山上間或有幾棟房舍，是我心中的理想住所。

    卻漏說了我最喜愛的兒童育樂中心，那河畔的樂園。雖則早已過了買票進場的合適年紀，每每自空中經過，得見樂園一景，心底仍會生出小小的、暖暖的喜悅。有時我便要這樣想，這城市宛若一巨大樂園，而我正搭乘的，則是那遊園列車。

        經常，我會望著那樣一個黑洞，不知該不該踏入。

        入口好巨大，有時會散發出微弱而分佈不均的光暈，隨呼嘯而過的機械聲明滅閃爍，恍若鬼火，我看不清它的真面目，當然更不知道它到底是何居心。更多時候，什麼線索都不透露，它僅僅是一遍漆黑，一張沒有五官沒有喜怒哀樂的臉，一種貪而無饜的深邃。它把自己易容後蹲踞在車水馬龍的街角，守株待兔地等著，佯裝得對身旁飛馳的一切都蠻不在乎。但我知道，我知道它的把戲，那般看似無害的大口和悠長守候，都只是為了算計一個步伐的到來，一個行路者意志晃蕩的瞬刻，好方便深長幽黑的口，漸漸漸漸，向人逼近……。

        我總是懼怕，這樣一個黑且闃靜的地下道。我說的不是地下街，不是光線刺眼、市聲鼎沸、經過整型手術的地下街，我指的是一個再平凡不過，會在任何大小不一的街口不經意現身的地下道。那些地下道通常十分原始，全身貼滿了或朱紅或米白的小磁磚，經過長久的曝曬雨淋風刮，已然轉為暗紅和濁白，宛如因接觸空氣太久而乾燥、氧化的血塊和角質，幽幽控訴著時間的摧枯拉朽，輕輕一碰，立即剝落毀壞。入口兩側要不是水泥便是鐵條，前者在行人還未完全走進地下世界前就巴不得封絕人們和地上世界的聯繫，後者則更可怕，它讓忤在入口處的人們還能和外界溝聲息，但鏽蝕的鐵條一根一根直直插進視線，宣示結界業已架起，像極了牢獄，恰恰因為還能和正常世界藕斷絲連，反倒對外界展覽了自身的可笑和悲哀，倍數放大了這種一翻兩瞪眼的窘境。

        沿著地下道入口青苔蔓生的痕跡愈往下走，某種初以為是幻想的感覺愈發清晰 --   階梯本堅硬的，但慢慢變得像果凍般向下凹沉又彈起，中間的鐵扶手連續忽左忽右忽左右癱軟開來，彷彿支撐建物的平台突地被抽走了關節和骨骼。接著，頻率漸漸增多，強度一次強過一次，身體不得不隨之旋轉、蹼跌。地板的水漬濺上天花板，垂掛的燈管則紛紛跳下地面，彼此交互蹲跳得不亦樂乎；兩旁磁磚壁變成初上陸地的兩尾大明蝦互相生猛地拍擊著，你甩給我一滴汗，我回敬一把腥臭，非要把平時儲藏在鱗片死角裡的欖綠苔垢和霉黑塵粒統統交換，汙穢得你儂我儂又夾又親。至若那細小但緜長的排水溝，仗勢著經年囤積的水垢、雜屑和騷味，把自己抽成了一條條墨青蝦場，不停往走道中央揮鞭過來。

        搞到後來，整個地下道變成一條酩酊爛醉的小腸，被灌進了過多的酒精、口水、 沒有分類的家庭垃圾、黏稠滑膩的鼾聲、發酸的皮脂、不知裝著宵夜還是早餐滲油紙袋、破了一角的乞食碗、被蟑螂穿得褪色的四角褲、蜘蛛和蟲屍轟趴後的杯盤狼藉、發黑乾硬的口香糖、潮溼得捲起的選舉海報、撕去一半膠膜的兒童貼紙、一小截菸頭、半月前的報紙、破掉脆化的保險套，以及整個路口無止無盡的飽嗝……。地下道愈吞愈脹、愈擠愈滿，所有的遺骸和不潔全都混淆成一坨尚未消化殆盡的食塊，翻絞、扭結、攪拌、勾芡，經過一個夜晚的發酵，食糜揉雜著氮氣與甲烷，向兩端堆疊又堆疊，排洩口微微向上，憋氣，收縮，使力，爆衝，把光線一股腦兒嘔出！

        多麼怪異而吃虧，我明明沒有買醉和犯罪，走趟地下道，卻概括承受了整座路口的暴食與墯落。我委實想不透，除非說，我自己即是，一粒黑得發亮的城市老鼠屎……。

老人（重）

寬闊的馬路、來往交錯的車輛、數不清的人從公車上下，然後行走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卻在紅燈示警停下腳步。為了躲避火熱的太陽，人群靜止在路旁的天橋陰影處，等待通行的號誌號誌亮起。老人從天橋下的電箱旁默默站起，手舉著各種口味的零食開始行走。

消瘦的臉孔、無神的眼睛，汗水從額頭向下滑落沒入白色的汗衫，形成一片片的灰暗；駝著的背部，彎曲的膝蓋，帶著髒汙的細瘦手臂一隻手拿著販售的商品，另一隻支撐著腰部、有點蹣跚的步伐穿梭在人群裡。

『請發揮愛心…』

『救救老人…』

『小姐幫我買一個好不好…』

『年輕人幫幫忙…』

天橋下的人群，帶著耳機的看似沒有聽見；專注在手機上的顯得十分的忙碌不可打擾；背對著老人的悄悄的朝遠方更走一步；停在原地的專注著盯著行人號誌燈上的數字倒數。而那些被老人雙眼注視、或被突然伸出的手短暫吸引住目光的人，則或是搖頭婉拒、或是視若無睹、或是走避他方。天橋下的一方土地充滿著窒礙氣氛的尷尬。

行人號誌上的倒數計時走到了一，小綠人開始行進。人們爭相邁開腳步，是前往各自的目的地，也是逃離這難以說明的尷尬。老人更縮起了身子，緩步緩步的走向路旁的中華電信的電箱，背靠著電箱手捧著維生的商品，默默蹲下。然後，等待數十秒後再度聚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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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雨（輕）

過午，遠處突地傳來隆隆的雷聲，豆大的雨滴開始降下，太陽仍高掛在天空上，這是晴空烈日下的太陽雨。

一滴、兩滴、三滴……陸續滴落的雨滴滲入紅色的地面上出現一塊塊的圓點，然後聚集變成一片深紅，接著是一處處的水窪，映著天空，變成滿地的藍。尚未落下地面的水，在烈日的照耀下，在空中閃耀著光芒。

人行道旁的花圃、樹木，婚紗店門口盆栽中的綠草，在雨的洗刷、日的關照，出現明亮飽和的色彩；而因著炎熱而稍稍萎縮的形體，也展開身子向上。麻雀梳洗的被雨水沾濕的翅膀，在屋簷下、人行道上、花圃中跳躍。

稍遠處的藍白色的廟堂，白色的牆面反射著陽光、藍色的屋脊滑落雨水，似乎掛上水晶製的簾幕，整棟建物閃閃發光，十分美麗。

躲在室內規避烈日的人們，陸續的步行而出，一朵一朵的傘花如同龍貓裡的正在發芽的樹木一般，啵啵啵的開展。大人閃避著地上的水窪，而孩童咚咚的在一個又一個的小水地上跳躍。偶爾會有人背對陽光探望天際，試圖尋求那在太陽雨中可能出現的一抹虹彩。

地面的柏油還蒸散著熱氣，形成漂浮的海市蜃樓，但似乎可以期待午後的涼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