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厚被》

冬日的厚被擠成一團，蛻成床墊上一座土丘。針織被單和成團羽絨推擠彼此，皺成石堆，陷落成緩坡。布料表層的線紗，是草樹根系漫掘成蛛網，有土撥鼠挖洞成家：一顆顆鵝蛋形睡巢、歪歪扭扭的通道，與許多貯藏果實和苜蓿的凹洞。主人不在家，深藏坡底的小鎮寂靜無聲。每日，土丘總被攤平，又被推皺。新的板塊擠壓間，形成新的地貌。峽谷、丘陵、懸崖、海灣。不同的動物輪流棲居。

不過最後，都會窩進人類。地景變成巨人的合身洞窟，動物、草原什麼的，沒有消息。

圍巾 / 

它被她的手纏纏繞繞了不只一個月，然後被她交到了他的手中。它原本是線，粗的線、軟的線、厚實的線，散亂的，然後被整齊地捲成一團。再重新被拉出來的時候，它們都融為一體了，是長的、是直的，是只有一端開頭、另一端便直到結束的。女人的手是細的、是瘦的、是暖的，快速地交叉移動，像輕柔的愛撫，讓它們全部交織在一起。像懷胎十月孕育的生命，從細胞、到骨骼、到器官，最後到思想。當它被送出去，纏繞到另一個男人的脖子上的時候，是帶著期許的呼吸過去的。

領帶 /

它是被慎重挑選的。它本身就象徵著一種地位和一點品味。而被男人選上、交給櫃員包裝結帳的它，是黑色的面、粉色的裝飾線，整體有如絲綢般光滑。它和同胞兄弟是被精緻設計過、一成型便擁有了足以驕傲的姓氏作為光環，那麼低調內斂卻叫人無法忽視。但它卻成為了男人送給女人的情人節回禮。它不該被戴在一個女人身上，不該成為一個一般上班族的配件。它跟馬一樣都是高等、需要被馴服的產物。就算在女人拆開它，男人玩笑地替她繫上、打著漂亮的三角結時，它可以感受到女人心跳的速度及男人粗糙的指尖卻極富耐心的動作，也無法改變它桀驁不馴的本質。

耳環 / 

穿過了骨與肉
就停留在那裏了

放大個一萬倍
會不會像一個大柱子
將兩端的居民硬生生隔開了
那得花多久的力氣跟時間
才能越過去另一邊呀

但其實移開也只是不花一秒的事

別輕易過去啊
那洞很深
掉下去了
合起來就出不來了

洞裡傳來的回音是從哪裡來的呢

「穿在左邊，離心臟最近的位置」

筆記本

乾了的筆跡，還濕潤的筆跡，黑色的線條有不同的粗細，刻畫從高到低的心思。正反兩面都是開端，記錄也分成先後，從前面開始紀錄比較嚴肅的，從另一邊則只是抄錄，一面有著自己的意志，一面將意識隱藏在非常後面，但究竟有誰可以看出來呢，最後只是屬於自己的密碼，縱使隱藏成等待人開啟的模樣，卻因解開的方式過於符合自己的形狀，最終不僅不被開啟，也不會有人想要開啟。

桌子

事實上位置的高低是會產生區別的，套印在身體上的姿勢、視角，它悄無聲息地將人壓制在某個形狀，將人拆開，碾碎，接著重組，與其說是堆積木，不如說是磨成粉末，再以列印的方式層層鋪疊於設定好的空間之中。與其說是溫柔的，不如說相當暴力，那之中有種執拗的意志，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讓初識的桌子相當困擾，它並不想這麼快的改變自己，只好，非常隱晦的在變形的過程中夾入自己過去的記憶。

蠟燭

形式與內容合一，評論家也許會這樣形容。在化為這個形體之前，就已經有了概念存在，當然概念也可能隨時間改變，因此在真正能夠以自我影響這個世界之前，沒有人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影響當然是很微弱的，增加一點隨即會消失的，非物質性的事物。將某些看不見的，從這一種換成另一種。能確定的是熵增加了，在這小小空間裡的一些哭喊，一些遺憾，進入宇宙中永恆留存。

/ 保溫杯 /

    它是圓柱體，不論高矮胖瘦，什麼膚色體重，有沒有隱藏的優點，有沒有個人風格的外衣，裡頭同樣住著要喝的水。

    逆時針轉開，嘴唇貼上滑溜的黑色骨骼，輕夾，仰頭，水滑入口。鼻子感受到潮濕漫近，呼吸時能察覺底部傳上來溫溫的氣息。湊近耳朵。你將聽見謎樣的回聲，一聽到你就仿若置身於異時空中，那個聲音大概是，約略我們張口，從喉間發出一個無聲且無意義的聲波所能比擬，但是初聽見這樣的新奇，會讓人誤以為是接收了遠古時代或未來星球的神秘召喚，立即將我們錯置想像而空曠的境域。在微光裡，我們睜眼一探底細，卻看到好遙遠的無底洞。

    順時針關住，手指摸開光滑的表面，手掌親吻著冰涼，指尖闔緊它的堅固。但是隨著你的手來回撫觸，逐漸溫順的質感融入手心，你與它互相適應彼此的體溫。

    這樣一個含藏生命泉源的它，時常靜靜站在那，自成一席，它穩重的側影往往豎立在枯竭的人身旁。

/ 毛衣 /

    一叢毛，上下左右各四個Ｏ。橫的兩個Ｏ，包住手腕鬆了點，上頭一個圍著脖子又大些，剩下一個比腰還寬一圈。罩在身上，穿過唯一的大洞口就可以呼吸了——確定了，它順服你的人形，厚實包裹，打包成一個⋯⋯比較溫暖的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它的一切正在加熱中。

    摩擦摩擦，它會把你搓得刺癢刺癢的、暖和暖和的、鬆軟鬆軟的。

    溫度持續上升，所有的軟，和所有的暖，緩緩地融在一起，什麼細毛、粗毛、絨毛、雜毛、怪毛，都在派對，而毛球頑皮地在吐吸之間，在你身上溫熱的草地打滾，當你醉心於這永恆的畫面，下一秒，大瞠目，下下一秒——是誰在咬！它囓住紅腫脹痛的肌膚緊緊不放，激起瘋狂亂顫的疙瘩，驚震天地，那蓬鬆的形狀？那親切可信任的模樣？那說好永遠溫柔的對待？你瞇縫眼兒往毛裡找，找出帶頭反叛的刺毛。

    有人路過，還在好奇那個，全身毛都躁成一團的人在忙什麼？

/ 耳機 /

    它可能是一種蛇，如果站起來，就是長得就像Ｙ的雙頭細蛇。

    兩顆頭顱很無聊，既不交談也不聆聽，只毫無意識地複誦別人的句子，它們唯一共同的默契是同時放聲又同時沈默。是誰在說話？你好奇地走近它們棲息的石頭，朝黏在石孔上的尾端順手一拔，蛇竟然休眠了，而你趁機將兩頭分開，瞧個仔細，卻被它們的空洞嚇壞，一條細弱的頸，連動身軀尾巴不情願地在空中晃動，像是一個戲謔的回答。

    你將雙頭蛇捧回石孔，重新安頓。它謎樣的五官彷彿迴旋出一個問題：「你是因為思念而後聆聽，還是因為聆聽而後思念？」

老式洗臉台水槽

一座微型湖泊，偶爾投放來自水管的水聲，並不是毫無生命的。想想每天在它面前刷牙漱洗，理容清潔，細胞、灰塵、棉絮、油垢在壁面暫駐微生，這些碎片若染上色彩，銅綠、銘黃、鉻藍、艷橘、褐紫，會是一幅多麼斑斕的畫面。一池清水裡的微小生機透過觸摸水面、盆底被不著痕跡捲起，划出絲線一樣纖細柔軟的航線，引力與浮力迂迴蜿蜒的角力引導著它前行一小陣子，看著就快能到另一邊，卻又是後繼乏力，安然姿態放緩，在湖底沉著。

順著圓渾凹陷的瓷身向上，可以看見這座湖不會氾濫的原因來自那個邊緣長條形的黑色孔洞，那邊通往的世界幾乎等同於未知，只知道翻越之後，會落入狹長而扁平的黑暗。旁邊一排螞蟻稀疏經過，對那黑色的凹洞毫不好奇，沿著池邊圓弧的邊界前進。這個時候，像趕鴨群一樣將他們趕到水邊會如何？時刻飽富捉弄地球生靈的狡猾之心的人類伸出雙手，演練各種天然障壁的組成，擋住小兵的去路。螞蟻被誘導到水邊，用觸角口器沾沾水面的同時，人類集中口氣一吹，一隻倒楣的傢伙就落進了水裡，看不出情緒划動六隻剛毛一般的小腳，像在泅水的水黽。

人類接著拉起那條常在水中，偶爾像水草隨著撥水搖擺的圓珠鍊條，鍊條的盡頭連接的不是船錨，是一個通往黑洞的湖的栓塞。

水被地心拉扯，折出了旋轉的百合的口器，那隻水螞蟻在漩渦中轉成一顆砂礫，跟著有機的無機的物以及無色的水的分子，衝往透明的花心，經過只攔得住毛髮的篩網之後，直通地下，就不再可能回來。

那個時候就是湖的旱季。
 

可再撕便利貼

來丟糖球吧，一顆顆螢光的鮮豔的。

他原本是扁平的黏成一本本，儲藏在雜物的洞穴。需要的時候，會被一隻著急的手撈出來，撕貼紙一樣撕下一頁，廉價的油性原子筆在上面粗魯地塗抹。大部分的時候，他像起司片一樣正正方方，也有些是累贅的形狀，例如熊玩偶、愛心、對話框，斜屋頂有煙囪的房子等等，不知道的人看見還以為是孩童的玩物。

他最珍貴的地方是紙張上緣塗了膠的部分，黏膠不像糖膏一樣沾手，掀開的時候會發出焦糖蜜滋滋的沙沙聲，可惜沒人會認真聆聽那美妙的聲音，那是只有在第一次被撕起時，才會有的恰到好處的撕裂聲，光是單純傾聽，就能憑空構想那膠分布的肌理，應是緻密的蜂巢狀。

之後的人不懂這些，只是重複撕扯他這一身最精華的部分，於是一張發著死光的紙周遊在辦公桌、電腦螢幕、公文夾之間，乘載過亮的色澤與過輕的資訊，那本來就微弱的聲響最後幾乎無聲。說一個人只看表面就是這個意思，沒有人不是只閱讀他的臉，還不是他自己自主的臉，他就這樣被這些人的膚淺消耗殆盡。

他最後的消遣還有那麼一點點重量：揉成一團亮亮的糖球，練習往垃圾桶投籃。

按壓式原子筆

生物在你的手上枕著

一個斜睨風光的姿勢

通一條直直的黑腸子

拉一些長長短短彎彎曲曲

醒著時

意識的核心通過一顆珠球滾動

碾壓成海苔

從他嘴裡落出來

跌在紙上  長出生命

比石墨頑韌一點

比洋灑的墨漬平凡一點

都能說  什麼話都能說

斷裂的時候就喀拉一聲

那獸的頭又縮回

回去一場語意的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