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端坐桌前，閱讀著那篇幅不長卻彷彿永遠看不完的英文文獻，主題是探討多發性硬化症患者的生病行為與生病角色。看著26個字母組合出無限多的變化，從單字、片語再到一個句子，我閱讀著，偶爾拿粉紅色蠟筆在紙上塗出一條條的粗線，標記那是內容重點。

  當疾病症狀容易產生混淆重疊時，生病角色就成為需要尋找的過程。找尋不只是為了讓自己有所歸屬，同時也希冀著親友與醫師真真正正的理解「我生病了、我不舒服這件事」。

  線條如同指標，告訴我往前方這條路走。濛濛的、霧氣濃厚，我看不清楚前方的景色，但直覺催促著我：妳就走吧，踏進去才看得到週遭有什麼啊！

  醫院以白色為基底的空間，亮晃晃的、簡潔俐落。人們在其中的各自行走，我也參與其中；每個月例行的回診，看醫師同時也看看其他的病友。

  海藍正試著進行某樣疾病的確診，為此，居住在南部的她開始了南征北討的漫長旅途。許多相同的檢查在不同醫學中心裡反覆施做，A醫師說她沒問題、可能是身心的壓力讓她有這些不舒服的產生；B醫師說，MRI照起來不太對喔，應該是OO症狀，之後可以開始進行相關的治療了；C醫師認為MRI雖然異常，但應該是別的疾病吧；D醫師則是同意A的看法，建議她可以去做些會談，想必能對症狀有所改善。

  MRI叮叮咚咚的，我被困在一個狹長的空間裡，負責檢驗的醫事人員嚴厲的叮嚀：「絕對不可以動！不然照出來的片子會一團模糊，這樣要花更多的時間，後面還有很多人在排隊呢！」

  MRI造影的時間好長又好吵，彷彿有人正在耳邊搬磚砌牆，我盯著上方的圓頂看，單調冗長的過程讓人快要睡著了，然則左腿卻不自覺的抽動了一下，耳邊廣播立刻傳來：「我叫妳不要動啊！」瞬間我又醒了。

  文獻的閱讀緩緩往前推進了幾段，我還在掙扎著把內容確實讀完，而文中的案例也和我一同掙扎著，患病的婦人說：「我試著告訴丈夫和好友我怎麼了，只是他們都無法理解這樣的疾病；然後我厭倦了反覆的與人說明這個疾病、也倦了與人辯解我真的生病了這件事，當然，我周遭的人也聽膩了我的抱怨……所以啊，我決定、也只能自己一個人走下去。」

  的確，文獻回顧也是這樣，要自己獨身前去。

電腦裡存放著過去旅行所留下來的照片，用滑鼠按開名為"searching for life"的黃色資料夾，所使用過的時間(或作歲月)按照年分依序排開。這幾年如此熱衷於把生活所經歷的一切拍成照片，有助於回憶生命中的某一天曾去過哪裡，想什麼事情，又或者對生活產生什麼意義？

那時我去過哪裡？

對於"去"這個字過於堅持，甚至產生某種誤用。事實上我可能處在某種相當規律的生活途徑中，例如八點半刷卡上班與六點半匆匆離去，而返家後又可能產生某種畏懼感。歌手楊乃文有首歌叫做不要告別，當中一句歌詞是"親愛的不要哭，和你一樣，我對明天的恐懼，來自對今天的厭倦"。在這看似並不理想性的歌詞當中，隱藏著生活裡可以確信的安慰，那就是說出"和你一樣"的，理解你孤單處境的人。

臨近午夜，準備進入睡眠的我飲用了適量(也就是不超過一杯)的可樂威士忌，和緩的暈眩感有助於把斷裂的思緒連結在一起，searching for life的黃色資料夾裡有我過去三年來尋找豐滿生活的紀錄，但記錄的畫面往往看起來毫不起眼，或以大量的空白作為主題本身。例如一張在武嶺遠眺藍天時所拍攝的照片，左邊的高山是接近黑色的深藍混和善意的灰，右側的雲飄浮並壟罩著天空以下的世界，末端捲起一絲絲拉扯棉花所產生的牽連細雲，並讓照片之外的光源照映或渲染成以藍、黑白灰色所構成的，讓我聯想到靈魂居所的畫面。

我猜想靈魂是單調而豐饒的，不吃不喝不住不睡，就單單只是存在著。我對於食物本身的關注僅停留在止飢與快意的狀態上，不像我認知中的女人，能分辨出一道菜當中的細微狀態，並化為"炸過再滷"、"薄切"、"米要泡水"等被命名的行為。眼前這張雲山的照片被視為一個符徵，對我個人而言，也難以對應出單一符旨。再喝一口可樂威士忌，冰塊與水與苦甜汁液融合再一起。若用最大輪廓的方式來表達：我曾去過那個距離地面、城市或塵世相當遙遠的地方，那個多年前替自己命名為somewhere I have to go的地方。我必須去那裡意味著現今所處的時時刻刻是一個經過、中繼站的概念。

下一張照片是向前無限延伸、呈現弧狀的的灰色海岸。翻攪著土石的海浪不比岸上礫石鮮豔而藍亮多少，相片中的熱度把我帶回那個島嶼南方的下午，拿著噴漆罐走在發燙的被海水磨去稜角的石頭上，尋找適當塗鴉地點的我。眼前這張平面，可被任意複製的電腦數位圖具有某種說明時空在人腦海中存在與運作的模式。再去過所有必須要去的地方之後我回到概念性的家中，邊整理照片重組回憶，然後繼續用文字做第二次重組。讀哲學的小滿曾和我說過"我們在想像中已經度過了好幾個輩子了"那指涉的是未來，但我更多仰賴記憶，所以把鄧麗君一首歌簡化成某一句詞：而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憶活下去。

下一張照片仍是過去，是都市中介於黃昏與下午的爽朗時刻。金色與紫色的雲都極其稀薄，讓陽光穿透。重現過去的溫度，撰寫當下的感覺。要說活在當下，這個當下運作在感官與思想當中，以純粹官能的角度而言，是一張照片。

201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