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會花一輩子的時間來確認自我的存在,
而消滅自我的存在,往往又要比確認自我的存在簡單的多。
自殺之所以是消滅自我最快的方式,原因是在於自殺行為中,
自己往往同時成為了謀殺者與被害者兩種角色,
這是一種對消滅存在最便捷的實踐方法。
生的存在透過自我行動來完成死的存在,彼此和諧圓滿,沒有任何矛盾與衝突。
魚吉站在重陽橋的橋頂,橋頂的風比預料中的大,
他找到一個可以讓身體倚靠的欄杆,穩當的抓着兩旁拳頭大的突起螺絲,
稍微喘口氣,他可是費了一番功夫才爬上來這裡。
他所在的位置一望無際,遠方的山巒盡收眼底,
他所處的重陽橋跨越淡水河,左邊是士林,右邊是三重,晚秋的氣溫十分宜人,天空非常清澈,
士林那一頭還看的到那屋頂上裝飾着鮮紅磚瓦的宏偉飯店。
此時一台飛機恰好從魚吉頭上飛過,機翼上的渦輪引擎製造出的龐然嘶吼及巨大回音,
在大氣中形成了厚實聲浪,前仆吼繼的在空中傳遞它的威力。
魚吉瞇着眼看着在立體空間中的飛機,被它無法確認快慢的速度給迷惑了,
如同摔落深海的溺水者,會在一瞬間無法判斷自己的位置,
魚吉一想到這裡,就拼命的閉上眼,害怕這樣的感覺會這樣深深印在腦海裡。
這樣的景象很像今早醒來,魚吉看着覆蓋自己的被子,
窗縫那摻雜着淡藍夜色的透明晨曦,在他身上切出一道黑夜與黎明的邊界。
他在床上動也不動,如同等待脫殼的蛇,只將視線轉到空中。
天花板上重複的幾何圖樣,單調的排列組合,看久了,那些線條像被火燒到的頭髮,
彎彎曲曲的扭了起來,這樣的景象,一時間也讓迷惑的魚吉感到害怕。
他閉上眼,如同矇着布條用手掌撫摸殺害自己的嫌疑犯,
魚吉在腦海裡辨識出現實的確切模樣,
他睜開眼,什麼都消失了。只有現實慢慢收歛而回到這個房間裡。
這樣的一天又要開始了,一想到這裡,
魚吉再也忍不住,在被子裡哭泣了起來,哽咽聲被房門關着,在這以外,幾乎聽不到魚吉的悲傷。
此刻已經是傍晚,在重陽橋兩旁,稱作都市的高矮方塊中,
各種色彩的燈火一個跟着一個亮了起來,燈光本身也被自身散發的光芒包圍,
形成忽明忽暗的刺狀光圈。遠方的橘紅夕陽像在處刑前掙扎,
在被吞食到河面之前,吐出最後一口怨氣,將天空染成如同患了黃疸症病人的蠟黃臉色,
河水滿意的攪拌出一陣陣飽食後懶散的波瀾,
那閃耀着金黃的液體像被偏食的孩童丟棄,
哀怨的在水面上閃閃發光,只能跟着緩慢的河水漸漸被推送到遠方。
魚吉被這豐富的景象吸引了注意,
各種光芒藉着本身規律的的運動與多變的色彩,
產生了暗示與堅定這兩種信仰所必需具備的姿態。
魚吉被信仰的光芒點亮,心中出現如同告解後那般爽朗的坦承,
他的身心乾淨並且踏實。
此時的魚吉有如戰後逃過一劫的柔弱少女,既敏感又纖細,
他感覺到自己的深沉的呼吸,新鮮的空氣注入氣管的聲音,
聽到緩緩向身後流去的河水,感受到天空大氣中轟隆隆的空氣流動,
身上襯衫的纖維與皮膚接觸的摩擦。
魚吉如同通過了嚴酷的試煉,獎勵如蜂蜜般濃稠的注入到他淨空後的空虛身體,
漸漸堆積出各種成長時期,類似鄉愁的正確情感出來。
這樣的豐饒的感受,動搖了如行屍走肉般的軀體,
融化了魚吉發腐枯朽的意識,解凍後的情感不斷的掉落下來。
他愛憐的將此刻的情感捧在手中,如同獲得偉大的秘密,使魚吉無法克制自己的顫抖。
魚吉壓制着激動的情緒,不肯放過對自己第一次如此能誠實注視自己感情的機會,
他還想再反覆咀嚼這份恩會一下子,細細品嚐,慢慢回味。
但他果斷的看了一下錶,是該往下跳的時間了,剛那短短幾分鐘,
魚吉以經堅信他已經歷了人類一生當中的所需具備的所有情感,而再無所求。
他不能再允許將自己留到明天與方才神聖的情感互相對照,
這是一種折磨,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情。
魚吉深吸一口氣,看着遠方,帶着清澈的決心,
突然,只有那麼短的一瞬間,他眼中出現了在母親子宮內的情景,他
在裡面漂浮着做着夢,夢裡沒有悲傷,
魚吉在黑暗裡伸出手,母親就會哄哄他,她知道他會害怕,
他發現原來他要去的,就是生命最初的地方。
魚吉斷然的鬆開手,如同被砍斷的樹,在虛空中慢慢傾倒 ,
他的世界從一望無際漸漸變成灰白色的河水,
河水越來越近。他一直微笑看着這一切,直到他濺出一股不起眼的水花。
入夜後的重陽橋被點亮了,從遠方看過來,
這座橋在如同橫跨夜裡的白晝,閃耀着光芒。
只要我們一直注視着這座光明美麗的橋,所有的黑暗與恐懼,
都能視而不見,我們依然可以一身清爽的活到明天。
是的,我們還是能活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