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嗅覺： 一天

她打開窗戶，早晨的清爽中還略帶點潮濕的味道，她才想起好像有下過雨。起床後棉被抖了抖摺疊好，棉絮跟些許塵埃在空氣中飛揚，惹得她打了一個噴嚏。她揉揉鼻子，準備刷牙洗臉。過了8個小時的睡眠所釋放出來的皮膚油脂，還有張開嘴巴就能聞到胃酸融合昨天晚餐麻辣鍋的味道，混在一起讓她好像還躺在床上昏睡。她趕緊清洗，換上了過度刺激的人工薄荷跟薰衣草泡沫清潔劑的氣味在自己臉上。她又擦上了玫瑰化妝水跟同系列的一大堆產品在臉上。等她大功告成，她已經分不出來哪些是玫瑰哪些是香水的味道了，反正都是一種香香的感覺，遮蓋住自己身體本來會有的氣味。不是說她有狐臭或很容易流汗，而是大家似乎都很喜歡集中，單一的味道。

就比如她現在在捷運上，擁擠的程度不下於下班的巔峰時刻，但早晨的擁擠她還是能夠忍受的。早上大家都還精神飽滿，心平氣和，人模人樣，散發出來的體溫跟氣味起伏不會太大，也許是大家都有志一同地低頭祈禱希望今天一整天都不會被老闆罵，連上車的小嬰兒都特別的安靜，所以早晨的陽光才會特別的讓人著迷，飄散在空氣中的分子經過一整夜的休息，醒來的時候不再有昨日的煩惱，聞起來又是新的開始。但等到晚上她又重新踏入同一個車廂的時候，氣氛就完全變了，小小的盒子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氣味。她這時候最怕遇到男人了。打籃球的小夥子還好點，至少那是真正的汗味。穿襯衫打領帶的上班族才恐怖，他們雖然沒運動，但身體還是會排放出一種又鹹又膩，好像從海邊曬鹽回家的感覺，她以前還以為那就是真正的男人才會有的味道呢，真是天真。

她可以閉上眼睛，聽著耳機，但鼻子可不能掐著不呼吸吧。所以她都會往女人旁邊站，尤其是看起來就是閒閒沒事做，只喝下午茶聊是非的婦女，她們沒什麼勞動，身上只要沒有太誇張的香水，倒是帶有一點咖啡，花茶跟手工餅乾的味道，不管是藍莓，紅麴，檸檬皮，巧克力，還是起士的……恩，下午茶，永遠是女人的把柄之一。

不過她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趕快回家，把水龍頭打開，沖刷掉一整天的疲憊。現在她什麼味道都不想聞，枕頭跟棉被的棉絮味道也許才是最棒的。

****

聽覺：夜晚的客服電話

他戴上耳機，喝了口水，清清喉嚨，做好例行的準備工作後打開電腦，接了今天的第一通客服電話。

他聽到自己訓練有素的聲音，不像女客服要把聲帶被壓迫到極點才能裝出來的甜膩，男生的聲音本來就很低，他反而需要調高，再放緩，然後咬字分明。他已經30好幾了，但訓練後的腔調像個幼齒大學生，很假，但聽過的人都可以接受。為什麼不能用自己原來的聲音說話呢？聽說它可以掩蓋掉自己其實很公式化的回應，很敷衍的回答，跟降低打來的人跟自己吵的情緒。這些全是公司給的資料，他根本不知道是否真的這樣。

自從他做了這個工作後，人被他分類到只剩下幾種：分貝特別高的中年婦女，會呵呵竊笑的小女生，會鬼吼鬼叫的中年男子，愛理不理的小男生，跟用中文或台語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的老公公老婆婆。喔，還有會特別找他邏輯毛病的年輕男人，跟上一秒還在吼他下一秒就突然哭起來的年輕女人。

那天他剛好輪到晚班，24小時服務的銀行客服其實晚上都很閒，但如果會在這時候打進來的一定都很棘手，因為大家都下班了，根本沒有人能幫他們。

女孩子一開始還很平靜，說她不小心按錯密碼所以鎖卡了。他公事化的請她明早再到分行請專人幫她解碼，女孩堅決表示今晚必須用到錢。他表示ATM密碼修改要很謹慎，這不只是身分確認這麼簡單，何況還要提領現金，一切都是為了安全起見…然後對方就發火了。

外頭還下著暴雨，他可以想像一個全身濕透的女子獨自站在銀行ATM前面跳腳的模樣。對方劈頭就是大罵自己的態度不佳，這麼大的銀行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解決不了，自己困在這裡頭髮亂七八糟像個瘋婆子…飽滿有活力的聲音會隨著發洩由高逐漸往低飄去，偶爾對方會突然又高昂起來，但又隨即低下去。就好像耳朵貼在醫療儀器上，心電圖由視覺轉化為聲音，從對方的抑揚頓挫他能清楚的發現對方的高低起伏，血壓狀況，他在等待什麼時候手術刀可以伸進去，一刀切斷對方的抱怨跟問題。

對方終於哭了出來，耳機裡只剩下嗚咽的喘氣。他儘量放緩聲音，這時候絕對不能還公事公辦，他詢問對方的身體狀況跟安危，想像用聲音可以為對方拍拍背，像個認識多年的朋友，可能什麼都做不到但至少還能安慰她。女孩越發哭得更大聲，很抱歉自己剛才一直在罵他，錢其實沒這麼急迫，她可以等到明天…

他鬆口氣，勸她出了分行，陪她說話漫步到公車站，再三確認她人已經上了公車，請她好好的照顧自己後才切斷通訊。

女孩顫抖的謝謝一直迴盪在他耳邊，久久不散。

****

味覺：咖啡

手捧著那杯咖啡，她想，原來幸福可以這麼簡單。

她為了這個展已經忙了一個禮拜了。每天張開眼睛就是工作，閉上眼睛是因為無法再工作，手機隨時待機，一忙的時候好幾個不同方向的人同時呼喚自己的名字，布置現場，監督新來的人的作業，得罪廠商或者拖延自己得負責擦更大的屁股，順利的結束今天會接著擔心明天……一整個禮拜都處於緊繃焦慮的狀態，她根本沒時間好好吃飯，哪個便當是完好的打開就吃。她已經對排骨或雞腿失去了接下來一整年的興趣，但對這個裝滿過度烹調的油膩，每天三次準時對自己味覺進行殘暴性破壞的小盒子，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至少還要再忙個三天才能脫離這樣的工作狀態，如果上天夠眷顧的話。

她無奈地喝著手上從便利超市買來的咖啡。

因為喝得太凶，本來為了省錢她只喝美式，苦的一點滋味都沒有的液體會像個黑鎚子一樣把自己撞醒。但某天不小心喝到別人買的拿鐵，從同個便利超市生出來的，只不過多加了點化工成份的牛奶，她那天早上嗓門就特別大，陪笑的臉自然許多，就決定每天多體恤自己十幾塊。

她以為這樣自己就滿足了，結果剛才住在附近的朋友打電話過來要探班，實在是很想跟朋友敘敘舊但又走不開，朋友聽得出來她的猶豫，僅只是說要帶好喝的咖啡給她喝就走。如果是平常她會高興得跳起來，現在她只是在計算這會是今天的第幾杯，掩蓋不了語氣中的沉重。

朋友氣喘吁吁地騎腳踏車來了，她的疲憊感頓時少了三分，手上捧著對方給的咖啡，溫度跟剛才自己冷掉的那杯沒什麼不同，她並沒有什麼期待，咖啡對她來說已經是工具不是食物了，但看著對方期待的眼神，她不得不接受，喜悅的心情從朋友離去後也跟著冷卻。

今天的工作滿順利的，再過兩個小時她就可以收工。她雙手捧著那杯咖啡，一邊盯著進度一邊細細喝著，她突然聞到牛奶的香氣，她能感覺到一股柔順的液體滑過舌尖，一點點甜味中又嘗得出甘醇的苦澀，搭配牛奶的厚度，順著喉嚨的弧度順流到食道裡，一點一點沖刷掉掩蓋在她嘴巴裡多日的油膩，重現健康粉嫩的肉色，然後鋪上一層乾淨清爽的餐巾布，舒服到想野餐。

她用舌尖刷刷自己的牙齒，奶香又被挑起，旋轉到自己鼻間，甚至連現場濃厚的油漆味都被稍微蓋過了一下。

味覺回來了，能喝到這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她覺得自己好幸福。

嗅覺練習/野薑花

在黑暗裡 , 不知名的花香飄盪而來, 忽隱忽現的如螢火蟲的光, 那隱沒在黑夜中的味道,混合著泥土的潮濕 , 空氣中略為溫熱的濕氣使得香味窒悶.每走一步,這氣味便像是開玩笑一般的捉起迷藏,以至於我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嗅覺.剛剛飄忽而來的驚喜原是一種幻覺嗎?

那花香雖然強烈卻不濃郁,帶著銳利的清新.樹皮樸質厚實的味道著實的使得那花香更難察覺,但那淺淺的香氣如同精靈站在厚實的大樹上,旋轉著她的舞蹈,在木質香的底調下跳耀著毫不造作的直率.

在充分的濕氣之下, 泥土混合著青草味,使其中礦物質黏膩的味道瀰漫在空中,那花香總交纏著這些味道,卻更凸顯了它的香氣的獨特.也暗示了它藏身的所在.

這香味越是斷續,越是引發著我的好奇.循著香味而走  ,細碎的聲響讓人意識到了河流存在,那小小的細細的聲音,說明了他是個弱小的傢伙.充滿水氣的土使我的腳緩緩的陷入 , 泥土纏綿得包覆著我的雙腳,使的每一步都越發的辛苦.草上的水珠滲進了布鞋,讓我的雙腳濕冷. 隨著濕氣增加,花香似乎也被增強,她越來越香,直到所有其它的味道都被她遠遠的拋置其後 .

霎那間 , 眼簾映入了一整排的白色點點 , 那花柔軟清薄 ,因濕氣而顯得喪氣的垂下. 但有一些反倒是享受著濕潤而精神的很,在那涓涓的小溪流旁,集體和青蛙一起求偶著.終於,我在黑暗裡找到了那驚喜的香味的所在.

原來是你---------野薑.

一碗熱騰騰的白粥，從掀開電鍋的鍋蓋開啟純淨的饗宴。

遠遠地就能聽見鍋蓋被有力的蒸汽漸次地向上推擠再下降，不斷敲擊鍋邊的清脆節奏，搭配內鍋白米及不能完全吸收的水分沸騰，黏稠膠質鼓大的泡沫爆裂再爆裂的低沉貝斯，一首交響樂從無聲到激情澎湃，結束於乾淨利落的八分音符，「噠！」。

此時此刻還不要急著去打開潘朵拉的盒子，讓他們在裡面蒸騰翻滾，交互作用使稀飯更加美味芳香。

小心！鍋蓋還是燙的，即使那塑膠把手平時摸起來多麼的溫潤樸質，也無法隔絕半小時激烈運動製造的熱氣，拿起鍋蓋的瞬間，鍋內的壓力稍然釋放，水蒸氣從漸漸變大的縫隙中飄出，手臂也被高溫的水氣附著，一時間皮膚禁受不住那未預期的輕烙，轉頭放下手中五指指尖輕捏的鍋蓋，將鍋蓋倒置，快速的抽開手指，眶啷的金屬敲擊聲在旋轉的鍋蓋及流理台間漸弱，輕輕地將手掌放在電鍋正上方，感受熱氣上升在手掌上化成水珠，滲進毛細孔中，溫度瞬間被吸收，手上的水分開始帶來冰涼，不消一分鐘就能讓手掌心長成一片綿密的水網，搓揉並感受那細微的分子區域在摩擦中將消弭殆盡。

不鏽鋼湯匙輕刮鍋壁，金屬摩擦的沙沙聲刺激著耳膜、拋光的湯匙邊緣劃過鍋壁一條一條的髮絲紋，直到碰觸到軟黏飯粒堆疊的高原，水分、然後是米粒，不斷向下探勘、一路上土質鬆軟富含水分毫無阻礙，傾刻間湯匙變的沉重、想來是曲面的槽裝載了滿滿的成果，將軌道向前偏移15度，繼續向前划行，杓起一匙，和冰淇淋截然不同，冰淇淋的路徑總是充滿肌理，一路上因著磨擦力的關係，吃一口需要鴨子划水般努力，木頭湯匙清楚的透過抖動傳導沙質的冰和聲音，再用點力湯匙彷彿就要斷裂，粥卻不會，將湯匙控制在完美的深度中，不要再刮到不鏽鋼鍋底使其產生尖銳的聲音和令手腕鬆軟的噁心觸感，就能輕鬆愉悅的將湯匙輕輕地舉到嘴前，吹散了飄盪的卻能感受到唇間一股逆向飄來的熱氣，竄進鼻間淡淡的甘香芳醇，不屬於空氣的熱度和味道，細膩才能嗅嘗屬於米飯的香，那香味和礦泉水的獨特氣息一樣難以形容，水我們就推說是礦物，米卻只能說是米飯的香味嗎？內涵豐富的醣分當你將熱氣吹散，放進口中舌尖擠壓，凝聚其中的高溫迸散，接著是淡淡的甜味不斷流洩而出，輕咬飯粒，水分使米粒軟化不再需要突破韌性的外層，而是將燉煮好的再處理，若有些許顆粒則研磨成泥，再帶動食道附近的肌肉，一個拉扯吞嚥下去。

<觸>

  午餐時間耽誤了半小時，等會議一結束，我的動物們馬上醒來。

  我的指尖有貓，跳到副總辦公室自動門的按鍵，塑膠片輕輕回彈貓足肉墊，貓的身影隨即消失。經過走道，我的指尖有蛇，滑過一大片落地窗，蛇腹感到一種冰涼，也許因為偌大的辦公室無人而溫度降更低。我握住階梯扶手，掌心有活生生的海綿，感到由無數微小毛孔與紋理凝縮而成某種溫潤的質地，我身體有一條鯨魚沿著扶手緩緩上昇至二樓員工餐廳，浮出公事的表面呼吸與覓食。

  不似平日準時，所以自助餐檯沒有排長龍的同事在背後，不小心用托盤鈍鈍的邊緣頂你腰間。我的掌心有章魚，張開大掌，吸住托盤，那帶有細細的粒子，比吸盤更細，像毛玻璃。接著有老鷹飛掠，降落瓷盤至托盤，發現瓷的溫度不似想像冰涼，也許在熱烘烘的溫度下待久了。同事開飯已久。再墊上三兩張紙巾，四周壓印一圈小小的圓洞印花，摸起來乾而粗。鷹爪再把鐵筷與鐵湯匙拋擲在紙巾上，不讓餐具直接接觸托盤。筷子湯匙，也都溫溫的，質地全然滑順，是蛇溜過鷹爪。

  董事長夫人倡議飯前先吃水果，所以鳳梨擺自助餐檯第一道。我手裡的夾子有螃蟹鉗起鳳梨片，怕滑，夾得特別用力，把我指甲旁的肉也稍稍擠壓了一下。夾子末端傳來某種柔軟又厚實的訊息，董娘挑的鳳梨肯定飽滿多汁。夾了四塊。炸飯卷也用夾子夾。炸飯卷就是炸春卷，裏頭包裹起司番茄燉飯，是廚房的創意料理。第一下重重夾下，夾子末端傳來微微震顫，酥脆的表皮玻璃般碎裂開來，我怕全碎了，放開，再次輕夾。而後有象，從一只大調羹踩踏豆皮魯白菜，陷入燉爛的菜葉子，我用象的重量擠壓湯汁，軟綿綿的，但卻仍是沈甸甸的一匙，彷彿也撈了一匙象。接著客家小炒就面臨一頭肉食的暴龍只挑柔軟多汁的五花肉，匙面傳來叮叮咚咚的顆粒感，原來豆干片、花生粒與小魚乾嚇得跳動、滾落。

  乾扁四季豆則讓夾子伸進之刻，又陷入綿軟之感，不是象，是踩進軟鳥巢的海鷗，叼走幾根豆莢。白灼蝦最輕，海鷗來襲，一尾兩尾三尾，夾子輕得幾乎只有自身重量。最輕的一道，但同事們都因為這道菜而說今天中午加菜了。

  吃飽了，我撐著，無聊的手掌滑過木質桌面，木紋一橫一橫如浪撫過手心，我身體的鯨魚覓食完畢，緩緩降下一樓辦公室。動物也先行潛入夢境，潛入打卡劃定的柵欄背後，我則來不及午睡，午休時間完結，緊接做一名循規蹈跼的好職員，繼續賺錢扶養我的動物園。

  <嗅>

  午餐時間耽誤半小時，還沒離開副總的辦公室，一股豆豉醬香滲進來蠱惑我的注意力，叫會議行尸走肉。我們每個人都把靈魂留在辦公室，身體則沿著那香味如伸入冥界的繩索攀爬至二樓員工餐廳。

  一進餐廳，那繩索突然散了，因為豆豉的香味四散到千百萬條繩索之中如彩帶之舞，百花齊放，爭先恐後的搶奪我的注意。那帶刺的氣味獲得暫時佔有我的身體，是擺在菜盤最前面的鳳梨所釋放，彷彿一陣帶著促狹嘲諷的笑語，酸得你不得不注意，煽動舌與嘴之間而更加濕潤。然而此時此刻你的鼻腔送往迎來才是人之常，隨即與另一種酸更顯親暱，它把刺都磨圓了；那是下一道菜，炸飯卷，廚房研發的新菜色，稍大的炸春卷，裏頭包起司番茄燉飯，人往往喜新，連忙湊近鼻，裡面的起司乳脂味收斂了酸，讓番茄味帶著溫柔愛撫味覺。

  餐檯下一道擺了豆皮魯白菜，然而豆豉的醬香卻插了隊，那是沒有魷魚的客家小炒，給嗅覺一記厚實的擁抱，那來自爆過豆豉的豬油氣，熱情獻上它的愛。然而，我仍依序舀起豆皮魯白菜，給我的呼吸揚起一記輕甜的笑，卻又彷彿少女初點胭脂，不那麼樸素，原來是裏頭混了油烘氣與豆味，多點勾引食慾的肉感氣息。不過還是不敵它隔壁那道濃妝豔抹的嫵媚。突然，一股未經馴化的野性撲過來，一群生產線的同事悶在衣服裡的汗騷，那麼旁若無人放蕩不羈彷彿在原野久久不洗浴而裸身撲倒你，趁著擦肩而過佔有這一秒的呼吸。

  隨之蒜頭撲鼻而來倒也合乎時宜，讓欲望速速回到食物的頻率。削去尖銳稜角的蒜頭氣，身段柔軟圓滑入侵鼻之穴，是食物與人之間的香豔暗示，然而那帶了點不明顯的植物腥息；乾扁四季豆容易忘了把這一點藏好。但是身體懂，拙劣有時是另一種清新的勾引。接著是，如果再降低就有一種腐爛的氨臭，然而目前仍是明亮美好高高在上的甜意。海鮮往往是天堂地獄一線之隔。這是白灼蝦的氣味，不帶刺也不是濃妝豔抹，自一鍋清水與酒氣滾沸而出，在濃郁與清新之間，渾身脫俗的勾引你。

 身體來到嗅覺的妓院，身體卻覺得自己彷彿靈魂抽空了那樣的空虛，尤其這些互爭競豔的氣味進入進入進入了身體越吸取越覺得身體需要填滿。

 <味>

   午餐時間已耽誤半小時，在副總辦公室的會議總算結束，澀澀的口腔泌出了一些唾液，有種乾而苦的滋味。董事長夫人倡議健康生活，吩咐廚房把水果放在員工餐廳自助餐檯的第一道，希望大家飯前吃水果。我聽話，先讓鳳梨入口，那股酸勁把夾帶疲憊的飢餓感都點亮了，是切了一片翻攪在舌頭裡多汁的太陽。第三片鳳梨不那麼衝擊了，然而酸味卻反倒變得單一，甜的層次不見了。稍稍填了飢餓，疲憊卻浮出來了。就像一次照明彈，瞬間的閃亮，復歸暗淡。

  然而換了另一種食物，又像點了另一次燈。我吹兩下仍算燙口的湯，啜一口，帶著魚鮮醇味，饑餓再度醒來，再啜一口，薑絲輕盈的辣感漸漸清晰，第三口，便帶著微小極細的鋸齒劃過味覺，是辣的積累。冬瓜蛤蜊湯剛在入口時，同時也有某種預期失落了，微微崩落推積成單調的鹹意，猜想原因是鳳梨裡糖份的甜而暫且喝不到冬瓜更疏淡的甜了。剩下半碗，待會繼續。

  我夾了一顆油爆過的蒜頭入口，沒有刺嘴的辣味，微微鑊氣，近似栗子的鬆與清甜。扒了一口飯，嘴裡軟綿綿的單調甜味蓋過去，如大一片單調的雲蓋住天空，我再把一根乾扁四季豆夾入嘴，帶著焦味的鹹香與豆莢的甜汁竄出那片雲與舌頭之間，像閃電。我等不及吞完上一口，便再來兩塊炒五花肉，它總在出現時技壓全場，濃郁的肉汁從臼齒的咀嚼裡一陣一陣爆出，與其說是絢爛的煙花不如說是轟炸饑餓感的巨砲，這是沒有魷魚的客家小炒，還混炒了小魚乾、豆干、青蒜，襯著冰糖與豆豉的厚實醬味，在嘴裡大鳴大放。

  這頓飯之間偶有清新撫過舌頭，豆皮魯白菜，把飽滿的菜梗汁液流成潺潺之溪，沖刷過其他的濃與鹹。然而那清新絕非淡無味，第二口，開始覺得豆皮釋放的豆脂味，讓湯汁嘗起來更加飽滿圓潤，宛如從新鮮白菜搾出來的乳脂，金鉤蝦米的爆出來的鮮鹹潛伏其中，在味覺末稍真像把鉤子把滋味高高吊出來，白飯都給染鮮了，順著多扒兩口。

 等到幾口飯過後，才想到餐盤上那三尾白灼蝦。怕弄得一手腥，所以用嘴剝殼。咬掉頭頂尖刺，露出蝦膏濃潤甜腥，像華麗的毒花瓣在感覺細胞上綻開。再扒了一口飯，如橡皮擦滾過舌苔。接著以牙齒沿蝦殼邊緣一節一節褪去，也順道嘗見蝦肉滲出的鮮美汁液，像在嘴裡開了一朵透明輕盈的小花蕊。搭了一口湯，也像蝦的海味搭了薑辣的順風車，湯裡的冬瓜甜此時得以顯現，像乘坐一部來自海龍王的馬車把清甜味頂上了滋味的表層。

  直至此時我的嘴早已忘懷那陣苦而澀的滋味，味覺反而因之變得立體、放大，或許那滋味接近於幻覺的邊緣，來自饑餓。彷彿饑餓是身體與食物勾結的計劃，勾引人多吃一些，好成為下半日工作背後結結實實的倚靠。也許味覺是某種求生策略的執行手段。

<聽>

 「行政部在昨天跨部會議提到，有東西要進倉庫，要先通知倉管，提前填單，每天下午一點半到三點半之間…」會議已占用午餐時間半個鐘頭，人漸漸出神，偶爾塑膠折凳拉動、鞋底摩擦地毯的刷刷聲，人聲與空調出風口的嗡嗡聲漸漸的合而為一，扁平如印表機出口吐出一大面空白，語言退為一種噪音，而嗡嗡聲的意義僅止於等待。

  當副總說：「好，記得早點吃。」有人已啪一聲輕拍自動門的塑膠按鍵，往二樓員工餐廳走去。步上階梯之刻，卻不時聽到「下個月的活動擴大舉辦每家店都要執行。請先具體確認現場佈置空間…」那辦公室會議裡的回音一直在心底迴盪。直到進到餐廳，碗盤的碰撞聲，在耳邊幾響銳利鏗鏘，是一個又一個小圓點在爆破，這才止住。這裡又是另一種嗡嗡聲。廠房一桌男同事低沈顆粒感的喉音咯咯笑著，廚房裡油煙機仍轟轟作響，各種音源如浪層層交疊，廚房的歐巴桑高聲熱情叫喚，一條又直又粗的線條刺穿這一片湧動的雜聲：休假去啦？好幾天沒看到你來捧場！

  把磁盤疊上塑膠托盤，一聲哐，沈沈悶悶像塊矩形落下，再擺上湯碗與飯碗相互哐啷一聲，空氣裡警醒得像一個交叉的小十字；再落下一雙鐵筷子，更亮，簡直閃過一道短捷的弧線。由於今午用餐不似平日準時，身後已無人排隊，聽不見鐵湯匙在鐵盤之間此起彼落刮起菜盤，像一道一道紛亂交雜的爪痕刮著你的聽覺。反而讓人聽得四五步更遠之處，隨著你經過，餐桌上各式各樣的話題–「我已經兩個禮拜沒跟我男朋友說話了」「這時候才跟我提KPI對不對？你他媽的算…」「幹嘛都把老婆藏在家裡不敢見人」「哈–啾！」「我女兒現在都不跟我出門」有的是拋物線有的是虛線，有的沿桌邊爬行有的拋擲到天花板，中午休息時間的聲音往往比菜色還豐富。

  等到菜入口，那聲音近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從自己身體裡發出來的。當你咬下白菜飽滿的菜梗，破裂脆響喀喀喀地聲音裡充滿直角，直到變得軟爛，聲響越來越悶，越沈，越來越像一種塗滿實心的橢圓。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讓自己沈入了心底，此刻，餐廳的嗡嗡雜聲復又成為一大片背景，剛剛會議室的討論再度從心底傳來回音，「下個月的活動擴大舉辦每家店都要執行。請先具體確認現場佈置空間…」

味覺

盛夏時分，我通常無法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悶熱中逃脫，除了滿身大汗淋漓的黏膩，常常覺得整個身體只剩下不停暈轉的腦袋瓜和絕對不想張口吞嚥的嘴巴、喉嚨和食道。持續好幾年的酷熱夏日，我都會失去飢餓感，只留驅趕不走的疲累和睡不醒的腦袋，直到餐桌上出現一盤已切好的扇形鳳梨片。

那天，是爸爸逕自把鳳梨片夾到我飯碗裡，我反正是食不知味，也懶得抗議鳳梨會使舌頭產生刺痛和澀澀的不舒服感。我在他半威脅半打量什麼的眼光下，用一種繳交作業似的態度啃了一口鳳梨片扒一口飯。沒想到啊！嘴裡那冰涼香甜的鳳梨味在Q軟的白飯間散開，上下排牙齒竟然自動的開始工作，每多咀咬一下，就多一分清爽包裹白米飯。當鳳梨果肉的纖維伴隨Q軟的飯粒滑過喉嚨，穿越食道就像是在玩遊樂園滑水道般通往胃……我開始一口接著一口，餐桌上的菜餚不再讓人難以忍耐，家人們也不用配著我的苦瓜臉度過晚餐時間。

那一晚，紅蘿蔔絲炒蛋和清炒絲瓜看起順眼多了，往我嘴裡一放，竟有不曾察覺的滑嫩可口；還有那本來看起油膩到令人懼之千里的炸里肌排，我當真是冤枉媽媽的好廚藝啊！明明外表酥脆內裡香氣四溢又不乾澀……還有什麼菜色呢？記憶雖然有些模糊，但如今想來，我應該是瘋了才會懇求利誘妹妹和弟弟幫我吃完晚餐吧！那天我看見媽媽鬆了一口氣的笑容，也看見爸爸得意的笑。而妹妹、弟弟是苦著臉離開飯桌的吧？

聽覺

並不是守著這一扇臨著馬路與捷運航道的窗，只是那聲響就是停不下腳步的一直不請前來，他們匆匆奔赴他們的目的地而去，而窗暫時保留聲音的影子幻化成似乎能留住海浪聲響的沙灘。

通常我對窗外傳來的聲響無動於衷。但仔細一聽，聲響的確是一波一波前來，用著城市的節奏湧上窗邊或退去窗邊。在我辨識出老邁的摩托車勉強呼嘯而過的瞬間，公車群的大輪子轉過路面穩穩的慢慢的跟著風停在站牌前，每一次每一輛公車門開闔的碰撞，是誰的起站又或是誰的終站呢？當大輪子們再次轉動後，那捷運航道上也出現車廂膠輪放慢速度後的摩擦聲響，然後靜止，然後又再次啟動前行……偶爾間雜著的是急促的救護車哀鳴聲響或是不耐等待的啦叭聲響吧？總是很短暫快速的出現卻隨即的又會被車潮輪子群那奔赴他方的脈動掩蓋……

這城市持著看似焦躁難測卻又有其不變性的節奏，反反覆覆的推著聲響來來去去，經過清晨的靜默到清醒，逐漸走向慢條斯理的午後，傍晚的擁擠與歸家，然後再進入睡夢。當整座城市看似沉睡時，只有聲響沒有睡著，躲在夜風裡，攀在窗緣，送來一波波的偽裝後的海潮聲，規律的讓人在夢鄉裡誤以為自己置身海島上的度假屋。

味覺

最讓我想念的味道是南方晒過太陽的棉被味，很鄉下，很蔚藍也很艷陽。

一閉眼，就能見到曬衣竿在太陽的照射下排列好直線交錯的影，等一會曬衣竿上會掛上的一床一床厚(薄)棉被與大紅花被套們。

在這些薄被與被套吸足了陽光，變得又鬆又軟又香之前，它們會分別被浸泡在大臉盆裡和水晶肥皂絲談戀愛，等著散發一種說不上來的嗆人的味道。

還是小蘿蔔頭的時期，外婆會讓我們在浸泡著被單的大臉盆間踩過來跳過去，我們的腳像是停不下來的鼓棒，拼了命的踩踏，比得就是誰踩出的泡泡多。當時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贏家誰是輸家，只要其中一個小蘿蔔頭因施展佛山無影腳而跌落在大臉盆裡，彼此就會開始互相陷害，鬧到最後，誰都是一身水晶肥皂味，無一倖免。好幾次，我都會以為曬衣竿上其實是要曬我們這群小蘿蔔頭的……

外公有時會大聲吆喝嚇唬我們要乖，可誰也不怕他，靜不了一秒鐘，又是隨處亂竄的身影；外婆從不會喝止我們嬉鬧，靜靜另外再準備一大桶曬過太陽的溫水，等著一個一個抓我們沖洗乾淨。那是一個小蘿蔔頭們洗(玩)被單，外婆洗小蘿蔔頭們的遊戲。

等到被單可以架上曬衣竿上的時候，天空總是藍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手裡拿著外公發下來的綠豆冰，舔著、發呆著，那冰冰涼涼的甜味，讓誰都忘了爭吵或搶話；而三合院裡網羅而來的晴時陽光烘得曬衣竿上的棉被與被單變得蓬鬆而溫柔。我們都等著太陽下山的時候，把伸展過後的棉被放進香暖香暖的被套，然後躲進去聞著太陽的味道，聽外婆說起：「很久很久以前……」

合奏的困難

劉臻穎

        首先我清楚地聽見舞台後面的噪音，然後，我聽到嘎嘎之聲音，這是還沒有將椅子排好在舞台而能聽見的聲音，接著，我能聽到有點怪之聲音，是我們調整樂器時所發生的聲音，最後，以我們管弦樂調整擺位。當我注意到時，以指揮家的響亮聲音，和由…大學的演奏，請多多指教之言語，也就是在樂隊比賽我們的合奏開始了。

  我聽到音域很廣，音色更是千變萬化之聲音，這是單簧管的聲音；

 我聽到音質有獨特的鼻音，音色不像長笛那麼輕快，卻蘊藏極豐富的情感之聲音，這是雙簧管的聲音；

 我聽到低音域的音色富麗甘美，高音域則光輝而艷麗之聲音，這是長笛的聲音；

      我聽到音色尖銳而透明，且急速之聲音，這是短笛的聲音；

      我聽到在音色高音部份介乎單簧管與圓號之間，中音介乎人聲與大提琴之間，低音部份則介乎低音弦樂與低音喇叭之間之聲音，這是薩克管的聲音；

      我聽到奏出柔美豐富之聲音，這是小號的聲音；

      我聽到音域廣闊，能奏出音色是既富感情而又滄勁有力之聲音，這是圓號的聲音；

      我聽到滑動之聲音，這是長號的聲音；

       我聽到音色是嚴肅而沉重之聲音，這是大號的聲音；

       我聽到音色較乾澀，其迴聲亦不能持久之聲音，這是木琴的聲音；

       有些觀眾的叫好聲，我們的合奏結束了。我們將椅背躺平時，有聽到喀之聲音。之後，我能聽到一位人物之清澈，如解釋事物的聲音，這是審查委員對各演奏樂團之演奏成績的評價，以此評估我們不能再參加樂隊比賽了。我有聽到女生哭出來的聲音，可能對她來說是遺憾的評估。終於，過了一段時間大家的心情平靜下來了。

 回顧研究室生活

劉臻穎

        由於父親的工作之關係我跨過日本與臺灣的兩過國家生活，在這兩過國家中與很多人接觸，又，由於我的專攻科系的關係，我也摸過各種化學裝置，但令我懷念而想著的人是境老師和馮老師和田里老師和加藤先生，令我印象深刻之化學裝置是製造純水的裝置。因此，對這幾位人和這個化學裝置，我有以下的感受及感觸。

        境老師是非常溫柔的老師，與境老師為對照的老師及先生，是馮老師和田里老師，以及加藤先生。與境老師為對照之馮老師和田里老師是非常嚴格的老師，加藤先生是視其事物的狀況，有時為非常溫柔的人，但有時為非常嚴格的人。

        另一方面，我第一次踏進研究所碩士課程之所屬研究室的實驗室時，我一摸實驗台，我的感觸是「黏黏的」、「髒亂」。可能是大家剛做完實驗，不小心將黏性的有機溶劑翻倒在實驗台，還沒有將實驗台擦乾淨，也還沒有整理好實驗台。此外，我對製造純水的裝置有很深的情感，因為此裝置是經由老師與學長的努力而製造的裝置，在這個研究室並不是從企業購買純水來使用在實驗，而是學生們以此裝置來製造純水。於是，我好奇地摸了製造純水的裝置後，我的感觸是「硬硬的」，「圓圓的」。因為我摸裝置時沒有在製造純水，製造純水的裝置由連接很多個蒸餾燒瓶來構成，我摸到裝置的部分是玻璃製蒸餾燒瓶。幾天後，我又摸製造純水的裝置時，我的感觸是「濕濕的」，此是我摸裝置時在製造純水，由於空氣中的水蒸氣遇到冷的玻璃就會液化。

所期望之夢想

劉臻穎

        我想以想像力來講的故事，是我從高中升學至大學時，以及我從日本回到台灣而正在尋找就業機會時所發生之事。

   在這裡，簡單的說明日本之大學聯考制度的話，例如，預定1992年3月畢業高中的人會報考在1991年10月至12月所舉行的大學之推薦的入學考試，之後，會報考在1992年1月至3月所舉行之國立及私立的大學之一般的入學考試。當時我已經慢了一年，拼命地想要從某一間私立大學之一般的第二次入學考試得到及格。於是，我為了前往位於日本岡山県之私立大學的考試地，又，因為我的父母要前往日本大阪府，我們就搭乘同一班火車。

   在搭乘火車時，我假装没事對母親說「我在大學的入學典禮時穿什麼衣服比較好」，母親嚴厲地對我說「我還沒有考上任何一間大學，必須更看清楚現實」。然後，終於在3月30日和3月31日的兩天所舉行的入學考試結束，我從岡山県回到了三重県。

 我剛推開我家的門走進房子，姊姊就以很興奮的聲音說有趣的話。其是「姐姐獨自一個人在家時，郵務員交給姊姊一個很重、且收件人為我的郵件，所以姊姊依成見馬上認為是某一間補習班寄給我的郵件物。但是，姊姊確認寄件人而先打開郵件後，就知道了那是一間私立大學寄給我的裝滿入學手續的文件」。此時，我有姊姊所講的話與我在火車裡所講的話互相重疊的感受，實際上我感受到我在火車裡所講的話是我以想像力所講的一個故事。

  歲月過了十七年後，我不打算在日本生活，我回到台灣準備在故鄉工作。有一天，媽媽想看玉，我跟媽媽一起去光華商場。突然間媽媽在猶於要不要購買玉，我就以很有信心的聲音對媽媽說，「我很快會找到工作，一旦開始工作就可以得到錢，所以不用擔心錢」。沒想到我說了這句話的幾天後，有一家日商公司通知我被採用為產品品質管理課長。我有人事課的人所講的話與我在光華商場裡所講的話互相重疊的感受，實際上我感受到我在光華商場裡所講的話是我以想像力所講的另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