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覺,輕、重:

鬧鐘響起,他感覺到那震動,隨即起身。下樓吃完放在電鍋裡熱著的,隔夜的三明治,他就出門。迎向他的是一個無聲卻光亮的世界,每天出門,他的固定行程是前往數棟大廈,他有相熟的管理員,見到他就讓他到大樓的垃圾收集區,收取人們廢棄,卻仍有利用價值的物品。對他來說,那不稱為垃圾,也不是回收,而是名為希望的物件。無論是沾染無名液體的紙張,油膩不被清洗的餐盒,抑或是仍有液體留存的瓶罐,當他蒐集完畢,送去資源回收場,就能夠換取一份微弱的未來。他的手早已習慣這些他人為之皺眉,不敢沾惹之物,當他伸手拿取,粗糙的掌紋接觸著油滑的表面,卻能牢牢抓住,如果有放置過久而有發餿的味道,並立刻沾黏至他的掌心,他也能毫不猶豫的往身後的袋子一丟,轉身抓取下一份幸福。

每一天,當他坐上他那有著小小拖車的工作腳踏車,往前踩踏時,他都能透過腳掌感覺到反饋的重量,去理解這一整天勞動的價值,當他往前踩的重量越大,就因他所能換取的未來(即使只是短短數天)越大,而感覺越加輕盈,車子的移動也就更加愉悅地輕快了起來。如果不幸拖車上只有不如以往的份量,那他就會感覺踏板越加地沈重,手與腳都比以往更加地容易疲累,不知道要騎多久,才能夠抵達明天。

嗅覺,輕:

我吐了口煙,煙霧將我們之間隔開,好像有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妳的眉頭深鎖,妳說,你別抽那麼多煙了,我很擔心你的身體。我說,妳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甚至是因為抽菸才認識妳。我們因為抽菸而相識,那時煙霧隔開的是這個世界,將我們圍在中間,妳說我身上有永遠不會散去的煙味,我們走過夜裡的每個街角,在公園的座椅上說話,那些白色的煙圍繞著,好像跳舞,很快被風吹開,最後消失在我們看不見之處,被川流的車輛帶走。後來妳不再抽菸,我再也不能跨過那道鴻溝,後來妳慢慢的隱身在煙裡,從妳那邊看,是否我的臉也隱沒,只剩一點螢火?整座城市開始降下大霧,再也不曾消失,從很遠的地方看,仿若火城。

 

味覺,重: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間早餐店。

那是一間普通到沒有任何特徵的永和豆漿,一樣的骯髒,桌面一樣油膩,四處飛舞的蒼蠅,角落與地板充斥黑色的污垢,沒有人敢問那原來是什麼。臭著臉不理會客人的店員,油鍋裡永遠沸騰著、飄浮著油條,空氣中飄散著不會散去廉價沙拉油的味道。

我們四個人走進去,向面無表情的店員拿了菜單,在最油膩的那一張桌子坐下,但沒有人想要去甚至擦一下桌面。我們說,來吧,讓我們好好吃一頓,讓我們把他不能吃的全都吃一遍。我們點了四杯豆漿,一碗鹹豆漿,四份不同口味的蛋餅,燒餅油條兩份,飯糰夾蛋餅⋯⋯還有一些忘記名字的食物。我們將整張菜單用紅筆畫得滿江紅,再送去給店員,店員臉更臭了,但還是盡責的開始送上食物。

這間豆漿店如同所有永和豆漿一樣的難吃,蛋餅上的蛋煎的過熟,蔥糊在一起,還有未散的鹽塊,我皺著眉一口吞下;油條太老,如同橡皮筋一般難咬;豆漿太甜,從冰箱拿出來的,也許已經放了兩個禮拜,卻只有很淡的豆味,剩下的是糖水的味道,我們也就如喝水般將其飲下;豬排明顯的是重組肉,合成的豬肉味,合成的化學製品,我們如同食用高級牛排店的熟成牛排將其細嚼慢嚥吞下。我們大笑,這麼難吃的食物,你再也不用擔心會吃到了。

我們說,才這麼一點食物,怎麼會夠呢,讓我們再將另一張菜單畫滿。最後我們在這家不在永和的永和豆漿店吃了一千多塊。

它不在永和,它是一間在醫院附近的糟糕豆漿店。我們在探望癌症末期的朋友後來拜訪它。而我們多麼希望我們不會再走進這家店。

 

聽覺,輕:

那是一間沒有任何人說話的圖書館。地面鋪上了吸音的地毯,連笑聲都會消失,所有人安靜緩慢地移動。我在影印室,只有影印機不斷運轉的聲音。我選了一台影印機,有人拍我的肩,給了張紙上寫著「勿印」。但他沒說任何話。我將那頁影印紙翻面,不過是一張印壞的論文。不愉快的情緒如泡沫浮上,我將紙丟到一旁繼續印,他才說話,這臺影印機印出來的紙將會糊成一團。我已經提醒你了你還是要印。

 

聽覺,重:

在一間安靜的咖啡店。

一個媽媽對著女兒說話,她說,我傳給你LINE的訊息,有勵志的,有知識的,有用的資訊,那是你該看的,你應該好好學習。我要你寫的感想,十五分鐘內你給我寫出來,不管你怎麼寫,你要去廁所寫也可以,就給我寫就對了。你怎麼都不說話,我跟你講了這麼多,應該換你講啊,你的想法是什麼。我是為你好,你如果不聽話,回去你會被妳阿嬤打死。

不久爸爸來了,坐在女兒旁邊,和媽媽一起看著女兒,看似擁抱著她,也是架著她,狹持著她。女兒的聲音很小,好像有說話,又什麼都沒說。她的眼神一直飄移,為了不看著媽媽,她的眼神往上看著牆面,看著天花板,彷彿吊在了天花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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