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小小書房寫作班第20期第2週寫作練習

主題：小水滴的旅程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成就應該不止於此。不，我不應該只是一顆小水滴。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又回到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被四周其他同伴們推擠著向前流動。與之前那個潮濕陰冷，但卻充滿香氣的地窖不同，這裡雖然偶爾透進一絲光亮，卻瀰漫著混濁酸臭的味道。頭頂上的空間不時因機械壓碾而發出震動，偶爾並穿插女性高跟鞋扣擊地面所發出的空洞聲響。一路上我們經過幾具老鼠、蟑螂的屍體，甚至還有一隻被啃食剩下半邊的鸚鵡，金橙色的羽毛在晦暗的光線照射下發出微薄的光芒，讓我想起阿爾卑斯山的春天，陽光照耀在白雪皚皚的山頂上，整座山像被施了魔法般染上一層奇異的色彩。那個景象令我至今難忘，但卻無法歸納入知識中的任何領域。我身處在那個當下，只看見薄如鳥翼的雲朵輕柔地抬起天空，謎語般的山嵐溫柔地包覆我下方的山壁，所有空間上的距離都消失了，我彷彿可以化身為一片雲，上升到最接近天國的地方，下一秒又變成輕輕抖動的風，從這個山頭繞行到那個山頭，吹過萬物的臉龐，令她們發癢。在那一刻我體會到自由的真正意涵，當這個世界羅列一切可以計入價值與秩序的事物，並為此打造一座巨大的檔案庫，我卻因自己攀在這個山巔上並準備隨時與萬物交手而感到興奮。

        沒多久，夏天來到，我隨著其他融雪蜿蜒流下山谷，進入一座農莊。農莊主人利用我們這些甘美純淨的水源來釀製葡萄酒，因此賺了不少錢。我在那條生產線上結識一群被照料得極好的葡萄，在她們被搗成希巴爛之前交換了彼此的故事。老實說，釀酒這個過程並不令我感到害怕，反而因為自己即將被貼上舉世聞名的標籤而微微驕傲著。我預期自己將再一次面臨偉大的可能，成為元首宴席上的焦點或年度品牌的象徵。我在輸送管中奮力泅泳，幸運地和品質最優良的葡萄一起進入發酵用的木桶，在那裡展開數年漫長的等待。

        酒窖平靜單調的生活沒有讓我忘記山頂上的魔幻時光。相反地，我經常在酒汁濃度上升的片刻產生精神式的回歸，此時酒桶中稀薄的空氣讓我感到益發暈眩狂喜。我的身體中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拍打節奏，滴滴答答―滴答―滴―我流過的河啊我輕輕地流，滴滴答答―滴滴―。我的顏色越來越深厚，彷彿隨時都將昇華成為另外一種形體。我迫不及待想要走上地面，讓世人品嚐我的美好，同時他們也將知道一顆平凡水滴的偉大之處。

        後來我如願成為店裡最高檔的一瓶葡萄酒，被一對即將結婚的新人買下。在婚禮的前一晚，準新娘帶著我來到城裡的高級酒吧，喧鬧聲中我被打開，珍貴的汁液灑了滿地，眾人卻笑得開懷。我在被咕嚕飲下的瞬間聞到一股混合了食物與啤酒的惡臭，沒多久那人就將我吐了出來。拖著身體我緩緩地流，沿著水溝蓋的縫隙來到這條下水道，在即將下沉之際用盡力氣還給世界一道最嚴厲的目光。

    它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在世界上⋯⋯事實上，更正確地來講，不如說是它從來沒有過「最早意識到自己存在在世界上」的記憶。它甚至不會說自己是「活著」的。畢竟，自它開始有意識以來，它的生命從來沒有歷經過任何流轉。它也沒有辦法想像；想像並不是它能理解的事，它唯一知道、也知道得最透徹的事情，目前為止是浮動，就只是浮、動，甚至不是飄舞。

    它也忘記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下沉的時間是什麼時候，到底是十分鐘、十小時、十天，還是十年之前？它反正不在意。在意和記憶，及其他，這些都不在它所能到達最遠的範圍裡頭。它只知道，此時此刻，就在它逐漸下沉的當下，有些什麼模模糊糊地在它眼前浮現出來⋯⋯然後越來越靠近。

    深棕色的大地上，難得的風緩緩吹過之時，在那原先應該罕無人煙的畫面裡，仰靠四腳爬行的年幼孩童已停下他的足跡，風吹動的細沙如纖指輕撫過他乾裂的臉頰和雙唇。他匍匐在地，瘦乾的四肢此時已再無法前進。雙瞳靜靜往上，他原先以為會是過於強悍的金光再次穿刺他已疼痛得麻木的眼，然而現在，那裡，他奇蹟似地看見，那是久違的雲。

    那是它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重量。當它從遙遠之處一下子辨識出他的臉孔，它第一次學會直覺地去感覺重量。它準備自己的降下，迫不及待地，想望著⋯⋯

    如果仍有可能⋯⋯

    它知道這是墜落，空氣從它兩側呼嘯而過的同時，上升的溫度令它消散。它感覺自己失去重量，失去一切它過去僅有的一點，如果說那是，意識。那是它最後的剎那間所見的一切：一張枯瘦卻連僅有的血色也終於消失的臉龐、在最後一刻突然失去力量的雙眼、來不及吐出任何文字就閉上了的嘴唇⋯⋯顯而易見地，生命已在那一瞬間離開他曾經具體的存在，如今，那副軀殼名喚死屍。

    在降落於方失去生命的他的軀殼之前，它已經再一次消散在無形的空氣中，什麼最微小的也不剩下，就像最一開始的時候，從來也不曾存在過。

（林曉昀）

一顆小水滴的旅行

　　水滴順著烏雲，以雨水的形式落了下來。雨勢細細綿綿的，因此水滴來到地上的節奏是井然緩慢的。

　　天陰陰，水滴流動時看不清眼前的路，於是便和同伴們一起滾動透明靈動的身子。俗話說：「水往低處流。」所以對於這樣漫無目的的流動倒也覺得沒什麼，順著地勢、隨著同伴的節奏一起前行便是。

　　正想著隨遇而安，前方迎來了一隻黑色膠鞋，鞋上還帶了幾抹塵土污痕。

　　咚的一聲撞去，小水滴脫隊飛躍到橡膠鞋面上；水滴停了下來，改由鞋子的主人帶它往未知的地方行去。

　　這人約末在趕路，灰濛濛的天裡踩踏又急又沉的步伐，這讓小水滴的旅程變得顛簸，忽上忽下的不斷彈跳，所幸鞋面對水滴兒來說仍夠寬廣，它還是穩穩的附在上頭，繼續這趟充滿探險意味的旅程。

　　黑膠鞋進到一間屋子裡頭，要打開另一道門之前，只見這人多穿了件外套、帶上手套；門開啟時寒氣與煙霧冒出，原來是座大型的冷凍庫。

　　小水滴還想多看些什麼，無奈低過攝氏零度的氣溫讓它暫時無法動彈，原先澄澈的外表也添上了層細糖粉般的白霜；白霜遮蔽了視線，讓它的世界只剩輕紗繚繞的朦朧。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水滴突然發覺它又能夠動了，紗簾挪去，發覺那人還在原來的屋裡，正將原先多添的衣著一一脫去，順手又從旁邊的瓶中倒了杯熱水。

　　見著其它水滴的瞬間，它們彼此短暫的輝映了對方的形象，做為打招呼的一種儀式。當人把熱水喝完，步出屋內後不久，雨停了、雲層散去，天空再次換上湛藍的外裝，太陽露臉，和煦持續的熱力照射在小水滴的身上，水滴無法抗拒這持久的溫暖，放棄在地上才能持有的形貌，化做輕煙，重回藍天豔陽的懷抱當中。

一顆小水滴的旅程(齊秀玲)

    我不知道我是一顆小水滴或可以是一顆小水滴，在成為小水滴之前。

    一股巨大的衝擊，一陣推拉擠壓，就這樣摔落在地面上。硬生生被剝離，有些寒冷，有些孤單，有些恐懼，彷彿赤身裸體。昔日的美好已不復在，溫暖安全舒適已成記憶……

    我們在水泥道路的覆護下，沒有陽光的燒灼，也沒有雨水的侵擾。我們彼此擁抱酣睡，分不清晨昏年歲，安然在一片靜止中。偶爾蜉蝣輕點面龐，泛起漣漪細微如髮絲。

    如今我孤伶伶地存在著，沒有同伴相濡，彷彿異端。清晨嫩葉上露珠的晶瑩甘甜，顯得我更加黑暗臭穢，昆蟲紛紛走避。愈孤單，愈巨大，無處躲藏。

    而周遭的空氣又新鮮得讓人發疼，漸漸昇起的太陽也暖和得讓人驚心。露珠只剩下一抺香；我知道某一時刻，我將消失。

    可是太陽愈大、溫度愈高，生命卻感覺輕盈起來。某些部分蒸騰、某些部分下沉。下沉得愈深，蒸騰得就愈高；蒸騰得愈高，就下沉得愈深；生命也就愈輕盈。

    蒸騰的結為雲朵，下沉的化作泥土；果真是塵歸塵、土歸土了。或許有一天，或是隨著風，或是隨著蝴蝶、蜜蜂足跡而來的種子，在泥土的滋養、陽光的輕撫、雨水的澆灌下，春來便能孕育出一秼玫瑰，或是桔梗，或是……。清晨，花瓣上結成的露珠，太陽，一抺香。

    我是水滴、我是露珠，我是泥土、我是雲朵，我是陽光、我是雨水、我是風、我是蜜蜂、我是蝴蝶、我是玫瑰……

一粒小水滴的旅行

　　｢老兄。這裡已經夠擠了。｣

　　｢嘿。你只剩一半還能講話啊。｣

　　｢這裡已經夠擠了。｣

　　｢嘿。好大的脾氣。也是啦。畢竟我們在有八個大氣壓力的地方。｣

　　他望向那老兄說話聲音的方向，不發一語。

　　那老兄又說：｢嘿。你知道，不是我胖才擠到你。畢竟熱漲冷縮啊。我在外頭也是標準身材啊。｣

　　｢你來過這裡？｣

　　他來不及得到答案，就感受到一股向下流動的力量。下方某處有了開口。八個大氣壓力的力道突然得到釋放。那個胖老兄黏著、拉著，將他重重地向下帶。踫！的一聲。他幾乎又要再次四分五裂。他重重地撞上一個崎嶇多角的塊狀物，然後繼續被壓進更深更深的塊狀物結構中。

　　這是一趟快速卻又令人以為永無終點的旅程。塊狀物之間的空隙又小又少。每經過一個塊狀物，他就被迫從其中帶走一些物質。當他終於穿過那一切，重見天日之時，他已經成了濃稠厚重的存在。他如同一個從諾曼第離開的二戰士兵，儘管一言不語，儘管用衣物掩蓋住全身的傷痕，但你就是能從他散發的氣味裡知道，這個人背負了許多故事，他已經經歷了一切。手術能將金屬碎片夾出，卻夾不出那些經驗帶來的心理作用。於是整個空間會因為他的存在而完全不同。如同濃縮了太多隱喻的符號，令人無法忽略，甚至幾乎無法承受。那樣唯一的主題。

　　｢老兄。我感覺自己快散了。｣

　　｢嘿。小兄弟，在我看來你早就散到剩下一半了。｣

　　｢老兄。你知道我的意思。｣

　　｢別去在意什麼。放輕鬆就是了。｣

　　｢還能更放鬆啊？｣

　　他來不及得到答案，就感受到一股向下流動的力量。下方某處有了開口。他被沖進一杯鋼杯裝的白色液體裡，一邊發出吱吱吱的聲音。很快地，他被極度細微的白色液體包圍，然後漂浮著。他像是乘坐了一艘太空船在白色的宇宙中，毫無重力地飄盪著。在他的身邊還有許多細微的同類。如同在銀河中，失卻時間，或者說時間成了一個蚊香狀的可逆返的存在般，一切旋轉著。他感到自己就要這麼失去意識。如此地輕飄飄，一切都無法附著。這樣歷史終結，或者說沒有歷史的地方，天堂。這樣白色的天堂。剩下的事只有享樂，以至於連享樂都不是一回事了。

　　鋼杯裡的白色液體被倒入稍早前製成的濃稠液體裡。那顆小水滴的兩半終於又好運氣地合而為一。一朵白色的葉狀奶泡輕飄飄地浮在厚重的咖啡上。

　　拿鐵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