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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第四週 打散自己輕與重故事的線性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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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您已有20周沒有與您的勇者共同探險,收服神奇寶貝了。」

 

這句話在艾方掏出手機,準備查看時間時映入眼中,她慢下腳踏車速度,手指來回摩娑著手機上,那個藍紅相間的app。原來已經五個多月了,自從柏均畢業搬回高雄後,他們漸漸沒了聯絡,曾一度非常熱衷的手遊,也冷淡下來。迎面而來一株瘦削的樹,垂下細長的深綠葉片,艾方舉起手,滑行通過樹下的片刻,一絲柔軟綠意擦過指尖,樹枝微微震顫起來,不確定是因為風還是人的撫觸。

 

一年前,艾方和柏均在共同好友的畢業典禮上認識,艾方早就從朋友圈中得知他的情史,直到當面見了,才發現柏均竟是那麼平凡的人,瘦高、五官平扁,聲音有著一般男孩少有的溫潤,笑起來兩眼瞇得像月牙縫,整個人說不出的單薄清冷。

 

因為都是延畢生的緣故,熟識的朋友大多都離開學校,艾方和柏均很快就熟了起來。新學期開始,兩人常相約一起吃飯,飯後散長長的步,從盆地南側步行到北方接近出海口,月亮從一片暈紅之中浮起,逐漸升上深藍夜幕。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們跟著風潮下載了寶可夢手遊,四處收服神奇寶貝,填滿旅人的背包。

 

一片潔藍的地圖出現在艾方的手機螢幕裡,和畫面中心背著黃色後背包的主角。她耐心等了會,等手機重新定位她的位置,沒有任何一隻神奇寶貝出現在附近。艾方嘆了口氣,隨意看看附近的道館上頭都站著哪些神獸,不過道館也大多都空了下來──唉,一年前才沒有這麼空曠。那時候,城市裡到處都飄散著道具花瓣,隨地都有神奇寶貝可以收服,道館旁更戰火熾烈。雖說過了一年,本來就能預料遊戲熱度下降,不免有些感嘆,人口密度極高的台北都寂寥成這個樣子了,不曉得其他縣市還有多少人在玩。

 

手機地圖右前方,忽然閃現一團光圈,大概是有某種異獸蹲伏在那。艾方沿著路徑,在紅綠燈前停了下來,眼光飄向對面路口,如果是一年前,那裡大概會明顯積聚著一群人潮吧。艾方想起,有次她和柏均就站在人群中央,身邊的人驚呼著「抓到了」,柏均都一連逮到兩次那隻稀有品種,艾方卻怎樣都沒遇上,她有些煩躁的看著柏均把玩抓到的神奇寶貝,他修長的手指滑動著遊戲畫面,眼睫低低的垂著,臉上盪著孩子氣,有些雀躍的笑了。

 

那樣的笑容,艾方還見過第二次。那是在這座城市中最大的公園裡頭,當時他們坐在半圓形的舞台旁,從艾方眼中望去,舞台是整片疊加的菱形和三角形,透過鋼骨構成的舞台屋頂,可以望見這夜的灰藍天,和稍遠筆直矗立的兩棟建築。他們兩人的腳長長的伸在前頭的椅子上,寧熱的夜蔓延整個晚上。

 

艾方的遊戲主角行囊已經滿了,沉甸得不能再裝進任何一隻新的神奇寶貝或道具,她正猶豫著要丟掉哪些道具時,柏均忽然遞過他的手機。

「喂……你覺得這個人看起來怎樣?」

艾方偏頭,看起來是個開朗的男孩,有幾張穿著格子襯衫自拍、和在海邊打著赤膊的照片,音樂電影品味都和柏均很相似。

「嗯……還不錯。」

「這個人好像是我的高中同學,也太巧了吧。」

「那你要不要試一下?」

「才不要,好麻煩。」柏均說著,嘴角隱密的揚起。

 

過了馬路,艾方循著地圖上閃閃發光的指示走,在一棵行道樹和變電箱旁邊停了下來。果然,一隻粉紅色的「夢幻」出現了,艾方趕緊餵牠一顆顆莓果,再丟出最強效的霸王寶貝球,食指小心翼翼的在螢幕上畫出一道拋弧線──「夢幻」側身閃開,還對著艾方露出狡詐的笑,沒等到第二顆寶貝球擲來,「夢幻」一個縱躍,就跳離螢幕逃走了。

 

「又是這樣!」

艾方憤憤的抬起頭,熙來攘往的街道上,行人神色匆匆擦過她,有些人低頭看著手機,卻沒人露出格外興奮或失落的神色,她覺得全世界只有自己還是那個傻子。

 

回程路上,迎著夏夜輕暖的風,艾方打開遊戲主角的行囊,這裡曾容納成千百隻從這城市各處搜來的神奇寶貝,早在不知道何時,被她偷偷秘密地,從背後扔上瘖黑的長路,一兩件、三四件,愛丟多少就丟掉多少,旅人的行囊即使空蕩不剩,也沒人會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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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上床,發澀的眼球粗糙的刮著眼角。

樓上鄰居泡完澡的水聲,嘩嘩刷掉她勉強集中了,百分之一的睡意。

水氣漫進樓板,隨著隔壁小狗抓癢的刷刷聲,啟動她浴室的洗手檯,每二十六秒滴下的水珠。

 

她把整個抽屜都拉了出來。

原來塞滿了那些醫院的、小藥局的、內服外敷大大小小、專門用來處理感冒、過敏、跌倒扭傷⋯⋯那些亂七八糟的疼痛與煩亂失常的抽屜。

終於在抽屜的內角發現那瓶安眠藥。過期了嗎?她一點都不在意。

她需要睡眠,她想要睡覺!

 

幾分鐘還是幾小時?

在平常睡下的時間裡醒來,她下床離開臥室,窗外天色迷濛,進入身體的水溫也渾沌不明,這島上此時有誰與她一起醒著?

印上淺淺唇氣的一只空杯,孤單立在廚房的中島。

 

柏修斯舉起蛇魔女妖首級的鏡像,昨晚看著影印機跑完報告裡的最後一張圖,她這一整年的投入與曲折,要在今天總結並收割。

當然也有爆肝到快撐不下去的時刻,快倒下去時,她堅信那些折磨只是被扭曲的鏡像,誘惑她望向魅杜莎的眼睛,

然而她永遠能知道風雲進行的方向,她不會輸,沒有人能阻擋她成功。

 

不睏不累不餓不渴,窗外天色依然昏黯,她坐回床邊,彷如執戟待戰。

她開始不耐煩的等著天亮,風從窗外吹進來,帘子掀動著床頭櫃的邊緣,安眠藥空瓶掉下,碎裂無聲。

天一直沒亮,床頭的小鐘映出她蒼白的臉,風吹進她臥室的窗,秒針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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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她從空白之中忽爾被打撈上岸,一面回神一面緩緩地摘下安全帽,裏頭溼膩成撮的髮上還黏著前一晚狂歡的疲倦,彷彿一條條暈眩垂頭的小黑蛇。

我目送著她進家門,然後才跨上機車掉頭回家。昨晚玩得太瘋,雖然一直說著隔天要打工該走了,卻總是走不開,結果回到她家都快中午了,最後還是得跟咖啡店那邊告假,先回家睡一覺才行。

夏天正午的新城區看起來和平時不太一樣,巨大的高樓隨興地插在待整的荒草地上,在刺眼的陽光下顯得又新又假,我一時之間竟認不出路來,回程還差點繞了遠路。

我其實不確定前晚是為了什麼在慶祝,只記得是她臨時起的意,沒想到大夥立刻響應,而且投入異常。有人精神亢奮得直要跳破樓板,讓身旁的人不知道該先保護他的人身還是保護家具;有人看似沉著冷靜,卻一杯酒一首歌,無止無歇走不成直線卻走出輪迴;而她則是癱坐在沙發,全身馳軟仍克制不住笑臉,只能用手繃住臉皮,就怕笑得太開把嘴笑裂。那晚眾神降臨,各人各有各的神在招喚,只是我一直到後來還是不知道,那天招喚我的究竟是什麼神。

到這家咖啡廳打工有幾個月了,在此之前,則是在另一間咖啡店。我對很多事情很挑,但對咖啡店並不挑,畢竟我只是去咖啡店工作賺錢的,不需要網路裝潢也不需要貓。

我爸對我一邊打工一邊接戲很有意見,但我和他說,像我這樣在咖啡店裡打工的演員很多,有些演員甚至能在商業片裡軋上一角,但下了戲還是得幫客人端咖啡,他知道以後就沒再說什麼了。我還想跟他說在咖啡店可以偷聽客人聊天,又可以吹冷氣,根本就是劇場人做好社會觀察功課的首選,但他沒再出聲,我也就沒機會補充。

雖說我並不挑,不過之前工作的咖啡店倒是真的不錯,如果我是客人的話,就會想去這樣的店裡坐一下午。那間咖啡店本應是十分寬敞的,卻被幾座書架和吧檯區隔開來,因此後頭多出了幾個容易讓人隱沒的角落。店裡燈光昏暗,要看書的話就得打開座位旁的小檯燈,特別適合那種怕被打擾也怕打擾人的人。

不過吧台區的氣氛可就不一樣了,圍坐著的通常是熟客,三不五時就要與我們攀談解悶。有時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便順口回幾句最近在排練的台詞,要是她剛好也在的話,還會陪我對上幾句。客人們似乎覺得有趣,常要我多講幾句,「就當作是練習嘛,我也可以幫你順台詞!」他們總是這樣說。

然而這種事情的趣味在於台詞剛好能和情境相配合,一旦應著客人要求,刻意講上一段可就尷尬了。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早在我還是戲劇系學生的時候就對著不是戲劇系的朋友試過不少次了,結果總是比原本無話可說的窘境還要更窘。後來我也檢討過,覺得這也不能只怪朋友或客人,反而多半和我總是選錯橋段有關係,只是我的台詞通常不多,實在也沒什麼適合的可以選。

店長看著客人喜歡,有時候也會對著我們瞎起鬨。不過自從那次我入戲太深,對著她吼叫還打了她一巴掌,嚇得客人打電話報警之後,店長就沒再叫我演過了。不過不得不說,那次她演得真好,那一雙眼神、那一下轉身、那一頭盪開之後兀自搖晃的短髮,不當演員真是可惜了。記得那應該是在眾神狂歡的晚上過後沒多久,想來多半是那晚她聽見了什麼天命,便立刻悟道提升了吧。

那次之後沒幾天我就離職了,主要是我自己提的。店長說是怕客人擔心,要我先休息一陣子,其實那時我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休息了,只是店長堅持,所以我也只好離開,換到現在這間位在商業區的窄小咖啡店。

在咖啡店打工的壞處是我常常聞咖啡香聞到夜裡會失眠,好處則是劇團排戲總在收班之後,所以我不至於失眠無處去。倘若真的不巧在沒戲的夜晚失眠,我會騎車到她家。

她家在新莊靠近副都心。以前各自排完戲之後,我會去載她回家。有時我等她,有時她等我。有時候是深夜,有時則是凌晨,總之大多是路上沒什麼人的時間,我特別喜歡在那個時候騎車,很爽。她雖然沒說,但我知道她也喜歡,因為她常叫我繞路,說是不想那麼快到家。

從台北到她家會經過河堤,高高的堤防外有一條想像的河,另一邊則是一片荒地漫草,那條道路莫名大氣,像是一條墨色的星光大道,兩旁高舉的黃色燈光安靜地迎接我們,每次騎到這裡,我總是忍不住催下油門,因為感到自己在漂浮。

我們分手之後沒多久,她就搬進台北市了。其實我沒有太意外,分手和搬家都是。一切都很順理成章,合情合理,她的英文一向好,在學校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教授也說她就算去國外演戲講英文都沒問題,所以最後去了外商做業務也理所當然。

分手之後我還是常去她的舊家,不過當然不是什麼離不開舊情人這種窩囊的理由,我會去她舊家純粹是因為喜歡騎上那條路,還有她家附近的那間便利商店。

不知是為了呼應建商還是政府的承諾,副都心旁的這間便利商店有著異常寬敞的座位區。只是該來的人一直沒出現,店裡的客人總只有我一個,我常整晚賴在這裡排練試鏡的獨白。

在暗夜裡,便利商店裡明亮的燈光把一整片的玻璃照成一面鏡子,我就對著黑暗中的自己自顧自地說話。那天我排練的是一齣加拿大劇作家寫的戲,叫做《里歐》(Leo),里歐是一位喜歡自己朋友但又不敢說出口的同性戀,他總是騙大家說他的父親在戰爭執行任務時,不小心飛進了百慕達三角洲,從此無消無息。然而在這段獨白裡,他試著向觀眾坦白他的父親其實依然健在,只是粗俗得令人可恨。

 

「他大笑的嘴裡滿是嚼得稀巴爛的番茄沙拉,我看見混濁的紅色汁液從他的口中噴出,還滴上了他的領口,但他仍然繼續抽搐般的大笑,完全沒有要停止的意思。然後我媽…」

       

        在黑暗中,我忽然看見一張男人的臉從鏡子中浮出,他滿臉的鬍鬚,看起來像個流浪漢,我盯著他,他也盯著我。

 

「然後我媽拿起餐巾,要幫他擦去嘴邊的渣滓,但他卻蠻橫地撥開我媽的手。唉,我真恨看見我媽那個可憐的樣子。」

 

        碰的一聲,我嚇了一跳,原來是那個流浪漢似男子正拍打著我倆之間的玻璃。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跑進了店裡。

 

「你在幹嘛?」

「嗯,我在排戲。」

「我就知道」他一邊點頭,「你演得不錯,我剛在外面一直看你。」

「我知道。」

       

        他說他是一個劇場導演,還給了我一張名片。我對這名字有點印象,如果他沒騙人的話,他似乎是個小有名氣的導演。他直誇我演得好,還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他正準備要製作的一齣戲。我一邊謝謝他,一邊懷疑他說的到底真的假的,畢竟他連我在演哪一齣都不知道。

        他臨走前要我明天也來這裡排練。「認真點,就當作來試鏡。」,他說一個有名的導演朋友住附近,今天才剛跟他聊完。明天要是方便的話,他會順便帶朋友來看我練習。我跟他說我盡量,但他說年輕人有機會就要奮力一搏,不能只是盡量。

        隔天我在打工的咖啡店遇見了前女友。她看到我有點意外,不過又馬上露出了笑容。她說後來聽人說我換地方打工了,但沒想到就在這裡。她向我問好的表情讓我覺得只能說很好。我說了,但又怕她不相信,於是還跟她說了有導演想找我演戲的事,她聽了好像很高興。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說你很適合演戲!其實我前陣子升官了,升得很快,出乎意料,害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

       

        我一面說她想太多,一面恭喜她,直到她終於滿意地拿了咖啡離開。

那天下班之後我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刮鬍子,穿上碎花襯衫,還認真地抓了頭髮。我對著鏡子吹抹捏塑,擔心頭髮撥得太高會顯得囂張跋扈,壓得太貼又怕油條不在乎。我怕安全帽會把髮型壓壞,於是叫了計程車。

到了那間便利商店,我便開始對著玻璃外的黑暗開始說話,我說著我母親怎麼做她拿手的番茄沙拉,說著那嚼爛的番茄汁液如何從父親的嘴裡流下,說著我只想把桌上的番茄搗爛在他的臉上,我作勢砸了一次又一次,砸向黑暗中那個始終沒有出現的臉。

天色微光,店外空地上的雜草從幽闃中逐漸長了出來,我終於感覺到睡意。我一邊想著他們大概是故意躲在遠處偷偷觀察我,一邊趴下準備睡去,這時整夜沒出聲的店員卻把我叫醒。他拿了一串關東煮給我,說這個請我吃,但是店裡規定客人不能在裏頭睡覺,否則店長會生氣。我跟他說謝謝,然後吃了起來。這時候天色開始轉亮,遠方城市的輪廓也變得清晰,我試著回想該去哪裡搭公車回家,可是睡意太濃,腦中一片空白,突然之間我感覺到後腦杓的那撮原本膠固的髮,終於還是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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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車屋,在初陽下暖得閃閃發光,晾在曬衣繩上的白色被單,像是拽起滿帆,啪啪作響。卡莉娜走在一片翻飛的闊大草原上,朝一座小島的方向,放下了一束雛菊。開著粉紫小花的帚石楠遍布沼地丘原,丘原的線條,柔和地起伏。卡莉娜展開白紗,輕輕跳了兩下,就往向藍天飛去了。

 

艾伯特出航回來,總會拍一些照片和影片。還回加拿大辦過了幾次攝影展。她特別喜歡那座玄武岩的小島,石柱根根豎立,像是鋼琴裡的琴鎚;海灣旁有個高大的洞穴,海浪沖進,再順著琴鎚退出來的聲響,總令卡莉娜著迷不已。有幾次是專門去拍海豹的;牠們喜歡在礁岩上曬太陽,只有年紀小的會驚恐地、或好奇地盯著他,成年的則是一臉慵懶,悠閒自在。有的時候,會碰上鯨魚;看牠在海上拍打尾巴的樣子,是既驚駭又讚嘆。

 

卡莉娜拿起帳篷塞進帆布袋,帶上了幾包乾糧和水。她敲了敲傑瑞的門,請求他帶她去那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小島。海上的風浪有些巔陡,卡莉娜得緊緊靠在船身,免得晃了出去。衣服都被浪潑溼了。她請傑瑞兩天後再來接她後,就在島上紮營。這裡離那座玄武岩小島很近。

 

他特別喜歡黃昏,尤其是日落後幾分鐘,空氣裡瀰漫的銀藍。他說小的時候,祖母常牽著他的小手,在黃昏下散步。「艾伯特看過海嗎?」「沒有!」「海很美麗哦,奶奶以前住在島上,四周都是海。海的顏色就像天空一樣,沉入海裡看見的,就像現在,連空氣都是藍色的。」艾伯特在幅員遼闊的加拿大長大,一直到回蘇格蘭尋根,才真正看見海。

 

卡莉娜很喜歡聽艾伯特說起祖母的故事,他是奶奶帶大的,提起奶奶,艾伯特的眼睛總充滿著感情。卡莉娜對祖母的印象,只有她坐在餐桌前,永無止盡地流淚和哀嘆;她的小兒子二戰時被派到南洋打仗,後來就一直沒有消息,卡莉娜的母親想盡各種辦法打聽,30年後才終於從檔案中知道是關在一個叫做台灣的小島上,在作戰俘那段時間就已經過世了。

 

初識艾伯特的時候,覺得他陰晴不定、難以捉摸。她是趁著長假,安排了西高地步道健行,從格拉斯哥徒步到威廉堡,154公里,再搭車到天空島去遊覽。當時終於走到了洛蒙德湖旁的旅舍,看見了艾伯特在湖裡游泳,向她說:「這裡有夠舒服的!你應該下來試試!」隔天早上他們相偕爬了洛蒙德山,接著就一起往北。過了洛蒙德湖,就是高地了。艾伯特開始變得很沉默,尤其是看見了廢棄的石屋孤伶地在廣大的沼地丘原上。他說他的曾祖母是高地清理政策時,地主放火燒了他們的屋子,來不及逃跑而死的。

 

廣大的蘇格蘭高地,時常會看見這樣的廢墟,兀立在丘原上。

 

卡莉娜將咖啡倒入了杯子。她坐在帳篷前凝視著夕陽。已經是午夜了,北方的夏日午夜才正是黃昏。卡莉娜看著夕陽一丁點一丁點地沒入海面下。海鷗尖銳呱噪地回巢,準備要入睡了。

 

「你應該要試看看!往下跳!」他們初次來到小島,也是夏日,晚上10點像是春天的下午4點,生機盎然。他們在旅舍認識了一伙人,在酒吧灌下幾瓶啤酒,就跑到海邊跳水游泳。她站在峭壁上發著抖,不敢說其實她不會游泳。「跳下來!不要怕!」艾伯特的鼓勵像催促,有點不耐煩。「快跳呀!」「他媽的!我不會游泳!」大伙在海裡笑得翻過來、翻過去。

 

艾伯特在海裡教她游泳時,親吻了她;夕陽的光在海面上,像是千萬隻金黃色的蝴蝶在藍天裡飛竄,和在她肚子裡撞到心裡開花的蝴蝶一樣狂亂。他說,海讓他覺得安心,像她一樣。那天,雲就像風吹拂過海的波光麟麟,紅霞翻滾其中,日落後,偏深的矢車菊藍,像是落葉般,從天空緩緩地飄落。他們決定定居在小島上。

 

白天他們各自工作,黃昏就聚在一起散步。他們喜歡沿著白色砂灘,穿越草原,經過小島上最高的山丘,翻過傾倒的藩籬,走到底處的礫石灘。海浪進入這裡會變得特別高,吸引了許多海鷗來衝浪。牠們乘著海浪上上下下,來的浪大了,就飛到浪頂,坐在尖上再往下衝;尖叫四起,玩得很痛快。艾伯特喜歡坐在灘上,聽著鵝卵石隨著海浪,滾進海裡的聲音。咕嚕咕嚕、嘩啦嘩啦,很沉穩。即將日落時,兩人再一起爬上一旁的峭壁,在遍布帚石楠的沼地丘原上,踏上隱約的小徑回到屋裡。

 

艾伯特總會說服她嘗試挑戰,倒是對於不敢划獨木舟這件事,沒有多說什麼。她知道他是暗自竊喜,每幾天可以獨自一人去海上探險,像是有個祕密基地似的。但那一陣子,他變得很沉默,為一點小事,就生悶氣不說話。往海上跑的時間愈來愈長,回來後,又一如往常。卡莉娜以為,大概是車屋太小,所以受不了。

 

那天倒是日落後才要出航。晚上卡莉娜做了一個夢:翻飛的長草在腳底下,他們正在草原邊際上,向上跳著。強風灌入耳膜轟隆響。像是第一次騎馬,蹬了幾次仍翻不過馬背,他們在空中飄浮,又掉了下來。艾伯特鼓起腮幫,把自己愈吹愈大,大得終於飄浮起來,她穿著白紗心急地伸手,卻只拉下他小提琴斷開的弦。白紗被風愈捍愈薄,輕輕地覆在小島上,空氣裡盡是強風刮起的霜,而太陽像只光暈極大的白月,沉沉地掛著。忽然小島在雷雨中陷落了。

 

像是砲彈掃射,暴風激烈地撞擊著車屋。黑夜裡,卡莉娜看不見外頭,她只覺得自己像是坐在隨著會掉下懸崖的車上,一個重心不穩就是落入深淵。她沒有掉下去,但她知道艾伯特掉下去了。像是有一條線斷了,她再也連結不到。她獨自一人坐在黑暗的車屋,在暴風怒狂的夜裡痛哭。夜,像是一個巨大的船錨沉入深海,無止無盡地墜下,無法再浮起。

 

他們後來在一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島上發現了他。相機裡最後一張照片,是只有卡莉娜一人待的小島,映在夕陽光輝裡。日記裡寫道:「我們晚年的愛,就像那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芒,但我們都知道,其他的,都在海面下。」

 

不知道有多長的時間,卡莉娜的雙眼永遠腫成一條直線。每到黃昏,空氣裡的藍,沉鬱地掐著她,像是在大雨中無處可逃,千年的鐘乳石承受不住重力,一椎一椎地往她身上砸。她幾乎放棄所有一切,回到了愛丁堡,想重新來過。3年後,蘇格蘭政府將2014年定為回歸家鄉之年,許多加拿大、美國的蘇格蘭裔年輕人都回來尋根。她決定回到小島,去看看艾伯特。

 

入夜就起風了,帳篷啪啪作響,像是準備要出航的開帆。卡莉娜一夜輾轉難眠,感覺帳篷外像是有人在踱步著,又像是有隻鳥鴉不斷在揮動翅膀。清晨3點,天已經漸漸亮了,朦朧之中,她聽見有人在向她低吟,是一首民謠,唱得是「洛蒙德湖」,不斷重覆著「你走的是上方的道路,而我走的是下方的小徑,我將會在蘇格蘭等著你。」

 

行李已經收始好,放在車屋的一角。這是卡莉娜在小島的最後一晚,明天她就要回到久違的大陸,正式住進了養老院。本來今天要去看得見那座小島的海灣,為艾伯特送上一束花,但生病之後,變得容易累,走到一半,竟在那個海鷗衝浪的礫石灘上睡著了。卡莉娜坐在車屋前的木椅上,披著羊毛毯,手抱著冒著熱氣的咖啡,凝望著夕陽。

 

就快十月了,難得天氣仍這麼好,她看著夕陽親吻著黑色小島,剩下了最後一丁點橘光。天空的藍飄了下來,空氣裡正綻放一朵一朵的紫蘿蘭。她想起艾伯特的祖母說的:沉入海裡看見的,就像現在,連空氣都是藍色的。她以為她在海裡;想起了那個海上的吻。艾伯特正緊緊地抱著她。

 

滿月的清輝映入車屋內,和桌上一只細長的玻璃瓶,裡頭輕倚著一支白色玫瑰。月亮正好跨入窗框,在海上造了一只銀色的輕舟,隨著海波,晃啊晃的。愈來愈冷了。把自己裹進被窩裡,安靜地凝望窗外的晚夜。屋內瀰漫著淡淡的藍,像是黃昏的藍,捨不得離去;也像是他眼睛的藍 。卡莉娜在透著銀光的黑暗裡,感到安慰。

 

月亮漸漸往西移去,白玫瑰的影子轉了方向,一聲嘆息, 靜靜地落下一片花瓣。墨藍的午夜,小島上的車屋在月光下,輕輕地閃著銀色的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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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看這老玩意兒啦?」,外公經過房門,老嗓子微沉的音調,在房間裡飄盪。倏地,我轉身向外公笑了一下,這個笑總是我不知如何在當下回應他人暗示性的話語,下意識的反應。

「是阿,它讓我感覺外婆就在那。」我回道。

「這摺扇的由來你最清楚了,孫子裡就屬你最喜歡黏著外婆問這扇畫的故事。」外公緩步走過我,順手抓了外婆化妝台前那張檜木椅,手撐著椅把穩著姿勢後,小心翼翼地讓身子坐下。

 

外婆過世前一年,舅舅、舅媽陪著外公到醫院檢查膝蓋,在醫生的建議之下動了膝關節手術,換上了人工關節。外公住院的大半時間,外婆全程親自照顧。

煲雞湯、幫外公擦洗身體、三餐照醫生指示帶著外公進食的食物到茶水間量公克、記錄給醫護人員追蹤排尿量。外婆不喜歡麻煩人,這些細瑣她記的比誰都牢,要是一件漏掉了,還得詢問一次護士,花了人家的時間再跟她說明一次。記性比誰都要好,問外婆哪個舅舅小時後是怎麼摔進魚池,她記述的生動畫面,像是聽了一回說書。

 

我最喜歡在外婆的房間裡,瞧著被染上墨黑的梨花木框,沿著刻鑿藤蔓盤結的雕花框面看去,框底的褐色麻布襯著一只因光照陳久已泛著赭黃色韻的扇畫,隔著玻璃罩,即使玻璃上霉斑阻擋了這只摺扇的風華,我的眼睛總是能夠依循畫裡被冷霜覆蓋的重山疊巒,找到扇面摺子與摺子間那深山人家,看的出當時做畫筆尖的濃墨,在屋樑結構勾勒至深,被囚困屋內的一盞燭火,微光搖影,畫面一片了無生氣的雪夜裡,在寒冷的江面上,孤寂駝著擺渡的舟人。自從外公送給外婆這只摺扇,外婆掛在房裡也喜愛瞧著它。小時後,看見外婆盯著這方框,便好奇問了這山是在哪?外婆驚訝著我對扇子的好奇,帶著我細看如沙的雪點,由屋子裡看向屋外帶斗笠的。

 

聽人老說換了關節,走路會變的正常,腳不再一跛一跛的,但外公步履彷彿更被人工關節金屬材質給加了重量,行走狀況不見好轉。原本家裡人勸外公開刀,頻頻哄他手術後,便可以再重遊大江大海,然而他滿懷的期待究竟還是落了空。八零年代開放,外公開始往大陸做貿易。

「外婆說,外公知道她喜歡雪景,所以特別在上海逛田子坊挑了這幅《雪夜泛舟》的扇子送她。外婆一直想看雪,台灣就怎麼都不下。」

「你外婆過世前幾年,你媽媽、阿姨、舅舅…..幾乎每一個人都說要帶她出國走走,但她個性就是太節省了,而且花兒女的錢更是說什麼她也一定不會答應的事。以前我兩地跑,忙做生意和客戶應酬,沒有機會帶她一塊去中國,有一年我退休前,稍稍清閒一點,甚至提議說就我陪她出國玩玩,她當時只希望我有空就多多回家看看孫子,和家人相聚。我說不過她,只能送一些異國色彩的小東西,其碼她和鄰居聊起天時,還有一些可以分享的事物和經驗。講的不好一聽一點,是可以炫耀。」

 

房內衣櫥的角落有一卡老式皮箱,外箱有外婆的字跡「一九八八~二零零八」,裡頭全是外公從大陸帶回給她的禮物,沒有拆封的痕跡,一塵不染。這天葬儀社的人來問了媽媽有什麼衣物想要給外婆穿的,於是在房裡找到了幾件時髦洋裝和這卡皮箱。把衣物遞給了師傅。誦經後便在家人圍靠的團火中,送走了外婆。「媽,一路好走。」

 

外公和外婆兩家人都是種田的,彼此住隔壁,便註定了終身。外公喜歡闖蕩冒險,和外婆勤於農事的安定性格不同,一畝田的地方象徵家。外公做起生意後,要外婆建議孩子們早早出國發展,不然下一代沒見見世面,依舊守在自己的國家裡,注定失去競爭力啊!

 

法事的經文聲帶人進入了一種冥思的境界,它會讓你專注在思念一個人身上。第六天夜晚結束,我和媽媽從外婆家離開。媽媽說起了外婆的一件事。一天下午,外婆從她的菜園回家,回到家後梳洗了一番,把早晨勞動的汗水與泥土的髒汙洗去,換上了一套她年輕時和外公約會的洋裝。臉上塗了點腮紅,抿了抿老式的胭脂唇膏,徒步走到了市區的火車站。外婆當時沒做什麼,就是坐在車站前的花圃,看著熙來攘往的旅人。

 

盯著熊熊的火光,眼淚被熱氣蒸煮了出來。看見媽媽一抹笑,輕甜地和消散的灰飛煙燼道別。外婆在旅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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