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
午餐時間耽誤了半小時,等會議一結束,我的動物們馬上醒來。
我的指尖有貓,跳到副總辦公室自動門的按鍵,塑膠片輕輕回彈貓足肉墊,貓的身影隨即消失。經過走道,我的指尖有蛇,滑過一大片落地窗,蛇腹感到一種冰涼,也許因為偌大的辦公室無人而溫度降更低。我握住階梯扶手,掌心有活生生的海綿,感到由無數微小毛孔與紋理凝縮而成某種溫潤的質地,我身體有一條鯨魚沿著扶手緩緩上昇至二樓員工餐廳,浮出公事的表面呼吸與覓食。
不似平日準時,所以自助餐檯沒有排長龍的同事在背後,不小心用托盤鈍鈍的邊緣頂你腰間。我的掌心有章魚,張開大掌,吸住托盤,那帶有細細的粒子,比吸盤更細,像毛玻璃。接著有老鷹飛掠,降落瓷盤至托盤,發現瓷的溫度不似想像冰涼,也許在熱烘烘的溫度下待久了。同事開飯已久。再墊上三兩張紙巾,四周壓印一圈小小的圓洞印花,摸起來乾而粗。鷹爪再把鐵筷與鐵湯匙拋擲在紙巾上,不讓餐具直接接觸托盤。筷子湯匙,也都溫溫的,質地全然滑順,是蛇溜過鷹爪。
董事長夫人倡議飯前先吃水果,所以鳳梨擺自助餐檯第一道。我手裡的夾子有螃蟹鉗起鳳梨片,怕滑,夾得特別用力,把我指甲旁的肉也稍稍擠壓了一下。夾子末端傳來某種柔軟又厚實的訊息,董娘挑的鳳梨肯定飽滿多汁。夾了四塊。炸飯卷也用夾子夾。炸飯卷就是炸春卷,裏頭包裹起司番茄燉飯,是廚房的創意料理。第一下重重夾下,夾子末端傳來微微震顫,酥脆的表皮玻璃般碎裂開來,我怕全碎了,放開,再次輕夾。而後有象,從一只大調羹踩踏豆皮魯白菜,陷入燉爛的菜葉子,我用象的重量擠壓湯汁,軟綿綿的,但卻仍是沈甸甸的一匙,彷彿也撈了一匙象。接著客家小炒就面臨一頭肉食的暴龍只挑柔軟多汁的五花肉,匙面傳來叮叮咚咚的顆粒感,原來豆干片、花生粒與小魚乾嚇得跳動、滾落。
乾扁四季豆則讓夾子伸進之刻,又陷入綿軟之感,不是象,是踩進軟鳥巢的海鷗,叼走幾根豆莢。白灼蝦最輕,海鷗來襲,一尾兩尾三尾,夾子輕得幾乎只有自身重量。最輕的一道,但同事們都因為這道菜而說今天中午加菜了。
吃飽了,我撐著,無聊的手掌滑過木質桌面,木紋一橫一橫如浪撫過手心,我身體的鯨魚覓食完畢,緩緩降下一樓辦公室。動物也先行潛入夢境,潛入打卡劃定的柵欄背後,我則來不及午睡,午休時間完結,緊接做一名循規蹈跼的好職員,繼續賺錢扶養我的動物園。
<嗅>
午餐時間耽誤半小時,還沒離開副總的辦公室,一股豆豉醬香滲進來蠱惑我的注意力,叫會議行尸走肉。我們每個人都把靈魂留在辦公室,身體則沿著那香味如伸入冥界的繩索攀爬至二樓員工餐廳。
一進餐廳,那繩索突然散了,因為豆豉的香味四散到千百萬條繩索之中如彩帶之舞,百花齊放,爭先恐後的搶奪我的注意。那帶刺的氣味獲得暫時佔有我的身體,是擺在菜盤最前面的鳳梨所釋放,彷彿一陣帶著促狹嘲諷的笑語,酸得你不得不注意,煽動舌與嘴之間而更加濕潤。然而此時此刻你的鼻腔送往迎來才是人之常,隨即與另一種酸更顯親暱,它把刺都磨圓了;那是下一道菜,炸飯卷,廚房研發的新菜色,稍大的炸春卷,裏頭包起司番茄燉飯,人往往喜新,連忙湊近鼻,裡面的起司乳脂味收斂了酸,讓番茄味帶著溫柔愛撫味覺。
餐檯下一道擺了豆皮魯白菜,然而豆豉的醬香卻插了隊,那是沒有魷魚的客家小炒,給嗅覺一記厚實的擁抱,那來自爆過豆豉的豬油氣,熱情獻上它的愛。然而,我仍依序舀起豆皮魯白菜,給我的呼吸揚起一記輕甜的笑,卻又彷彿少女初點胭脂,不那麼樸素,原來是裏頭混了油烘氣與豆味,多點勾引食慾的肉感氣息。不過還是不敵它隔壁那道濃妝豔抹的嫵媚。突然,一股未經馴化的野性撲過來,一群生產線的同事悶在衣服裡的汗騷,那麼旁若無人放蕩不羈彷彿在原野久久不洗浴而裸身撲倒你,趁著擦肩而過佔有這一秒的呼吸。
隨之蒜頭撲鼻而來倒也合乎時宜,讓欲望速速回到食物的頻率。削去尖銳稜角的蒜頭氣,身段柔軟圓滑入侵鼻之穴,是食物與人之間的香豔暗示,然而那帶了點不明顯的植物腥息;乾扁四季豆容易忘了把這一點藏好。但是身體懂,拙劣有時是另一種清新的勾引。接著是,如果再降低就有一種腐爛的氨臭,然而目前仍是明亮美好高高在上的甜意。海鮮往往是天堂地獄一線之隔。這是白灼蝦的氣味,不帶刺也不是濃妝豔抹,自一鍋清水與酒氣滾沸而出,在濃郁與清新之間,渾身脫俗的勾引你。
身體來到嗅覺的妓院,身體卻覺得自己彷彿靈魂抽空了那樣的空虛,尤其這些互爭競豔的氣味進入進入進入了身體越吸取越覺得身體需要填滿。
<味>
午餐時間已耽誤半小時,在副總辦公室的會議總算結束,澀澀的口腔泌出了一些唾液,有種乾而苦的滋味。董事長夫人倡議健康生活,吩咐廚房把水果放在員工餐廳自助餐檯的第一道,希望大家飯前吃水果。我聽話,先讓鳳梨入口,那股酸勁把夾帶疲憊的飢餓感都點亮了,是切了一片翻攪在舌頭裡多汁的太陽。第三片鳳梨不那麼衝擊了,然而酸味卻反倒變得單一,甜的層次不見了。稍稍填了飢餓,疲憊卻浮出來了。就像一次照明彈,瞬間的閃亮,復歸暗淡。
然而換了另一種食物,又像點了另一次燈。我吹兩下仍算燙口的湯,啜一口,帶著魚鮮醇味,饑餓再度醒來,再啜一口,薑絲輕盈的辣感漸漸清晰,第三口,便帶著微小極細的鋸齒劃過味覺,是辣的積累。冬瓜蛤蜊湯剛在入口時,同時也有某種預期失落了,微微崩落推積成單調的鹹意,猜想原因是鳳梨裡糖份的甜而暫且喝不到冬瓜更疏淡的甜了。剩下半碗,待會繼續。
我夾了一顆油爆過的蒜頭入口,沒有刺嘴的辣味,微微鑊氣,近似栗子的鬆與清甜。扒了一口飯,嘴裡軟綿綿的單調甜味蓋過去,如大一片單調的雲蓋住天空,我再把一根乾扁四季豆夾入嘴,帶著焦味的鹹香與豆莢的甜汁竄出那片雲與舌頭之間,像閃電。我等不及吞完上一口,便再來兩塊炒五花肉,它總在出現時技壓全場,濃郁的肉汁從臼齒的咀嚼裡一陣一陣爆出,與其說是絢爛的煙花不如說是轟炸饑餓感的巨砲,這是沒有魷魚的客家小炒,還混炒了小魚乾、豆干、青蒜,襯著冰糖與豆豉的厚實醬味,在嘴裡大鳴大放。
這頓飯之間偶有清新撫過舌頭,豆皮魯白菜,把飽滿的菜梗汁液流成潺潺之溪,沖刷過其他的濃與鹹。然而那清新絕非淡無味,第二口,開始覺得豆皮釋放的豆脂味,讓湯汁嘗起來更加飽滿圓潤,宛如從新鮮白菜搾出來的乳脂,金鉤蝦米的爆出來的鮮鹹潛伏其中,在味覺末稍真像把鉤子把滋味高高吊出來,白飯都給染鮮了,順著多扒兩口。
等到幾口飯過後,才想到餐盤上那三尾白灼蝦。怕弄得一手腥,所以用嘴剝殼。咬掉頭頂尖刺,露出蝦膏濃潤甜腥,像華麗的毒花瓣在感覺細胞上綻開。再扒了一口飯,如橡皮擦滾過舌苔。接著以牙齒沿蝦殼邊緣一節一節褪去,也順道嘗見蝦肉滲出的鮮美汁液,像在嘴裡開了一朵透明輕盈的小花蕊。搭了一口湯,也像蝦的海味搭了薑辣的順風車,湯裡的冬瓜甜此時得以顯現,像乘坐一部來自海龍王的馬車把清甜味頂上了滋味的表層。
直至此時我的嘴早已忘懷那陣苦而澀的滋味,味覺反而因之變得立體、放大,或許那滋味接近於幻覺的邊緣,來自饑餓。彷彿饑餓是身體與食物勾結的計劃,勾引人多吃一些,好成為下半日工作背後結結實實的倚靠。也許味覺是某種求生策略的執行手段。
<聽>
「行政部在昨天跨部會議提到,有東西要進倉庫,要先通知倉管,提前填單,每天下午一點半到三點半之間…」會議已占用午餐時間半個鐘頭,人漸漸出神,偶爾塑膠折凳拉動、鞋底摩擦地毯的刷刷聲,人聲與空調出風口的嗡嗡聲漸漸的合而為一,扁平如印表機出口吐出一大面空白,語言退為一種噪音,而嗡嗡聲的意義僅止於等待。
當副總說:「好,記得早點吃。」有人已啪一聲輕拍自動門的塑膠按鍵,往二樓員工餐廳走去。步上階梯之刻,卻不時聽到「下個月的活動擴大舉辦每家店都要執行。請先具體確認現場佈置空間…」那辦公室會議裡的回音一直在心底迴盪。直到進到餐廳,碗盤的碰撞聲,在耳邊幾響銳利鏗鏘,是一個又一個小圓點在爆破,這才止住。這裡又是另一種嗡嗡聲。廠房一桌男同事低沈顆粒感的喉音咯咯笑著,廚房裡油煙機仍轟轟作響,各種音源如浪層層交疊,廚房的歐巴桑高聲熱情叫喚,一條又直又粗的線條刺穿這一片湧動的雜聲:休假去啦?好幾天沒看到你來捧場!
把磁盤疊上塑膠托盤,一聲哐,沈沈悶悶像塊矩形落下,再擺上湯碗與飯碗相互哐啷一聲,空氣裡警醒得像一個交叉的小十字;再落下一雙鐵筷子,更亮,簡直閃過一道短捷的弧線。由於今午用餐不似平日準時,身後已無人排隊,聽不見鐵湯匙在鐵盤之間此起彼落刮起菜盤,像一道一道紛亂交雜的爪痕刮著你的聽覺。反而讓人聽得四五步更遠之處,隨著你經過,餐桌上各式各樣的話題–「我已經兩個禮拜沒跟我男朋友說話了」「這時候才跟我提KPI對不對?你他媽的算…」「幹嘛都把老婆藏在家裡不敢見人」「哈–啾!」「我女兒現在都不跟我出門」有的是拋物線有的是虛線,有的沿桌邊爬行有的拋擲到天花板,中午休息時間的聲音往往比菜色還豐富。
等到菜入口,那聲音近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從自己身體裡發出來的。當你咬下白菜飽滿的菜梗,破裂脆響喀喀喀地聲音裡充滿直角,直到變得軟爛,聲響越來越悶,越沈,越來越像一種塗滿實心的橢圓。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讓自己沈入了心底,此刻,餐廳的嗡嗡雜聲復又成為一大片背景,剛剛會議室的討論再度從心底傳來回音,「下個月的活動擴大舉辦每家店都要執行。請先具體確認現場佈置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