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車屋,在初陽下暖得閃閃發光,晾在曬衣繩上的白色被單,像是拽起滿帆,啪啪作響。卡莉娜走在一片翻飛的闊大草原上,朝一座小島的方向,放下了一束雛菊。開著粉紫小花的帚石楠遍布沼地丘原,丘原的線條,柔和地起伏。卡莉娜展開白紗,輕輕跳了兩下,就往向藍天飛去了。

 

艾伯特出航回來,總會拍一些照片和影片。還回加拿大辦過了幾次攝影展。她特別喜歡那座玄武岩的小島,石柱根根豎立,像是鋼琴裡的琴鎚;海灣旁有個高大的洞穴,海浪沖進,再順著琴鎚退出來的聲響,總令卡莉娜著迷不已。有幾次是專門去拍海豹的;牠們喜歡在礁岩上曬太陽,只有年紀小的會驚恐地、或好奇地盯著他,成年的則是一臉慵懶,悠閒自在。有的時候,會碰上鯨魚;看牠在海上拍打尾巴的樣子,是既驚駭又讚嘆。

 

卡莉娜拿起帳篷塞進帆布袋,帶上了幾包乾糧和水。她敲了敲傑瑞的門,請求他帶她去那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小島。海上的風浪有些巔陡,卡莉娜得緊緊靠在船身,免得晃了出去。衣服都被浪潑溼了。她請傑瑞兩天後再來接她後,就在島上紮營。這裡離那座玄武岩小島很近。

 

他特別喜歡黃昏,尤其是日落後幾分鐘,空氣裡瀰漫的銀藍。他說小的時候,祖母常牽著他的小手,在黃昏下散步。「艾伯特看過海嗎?」「沒有!」「海很美麗哦,奶奶以前住在島上,四周都是海。海的顏色就像天空一樣,沉入海裡看見的,就像現在,連空氣都是藍色的。」艾伯特在幅員遼闊的加拿大長大,一直到回蘇格蘭尋根,才真正看見海。

 

卡莉娜很喜歡聽艾伯特說起祖母的故事,他是奶奶帶大的,提起奶奶,艾伯特的眼睛總充滿著感情。卡莉娜對祖母的印象,只有她坐在餐桌前,永無止盡地流淚和哀嘆;她的小兒子二戰時被派到南洋打仗,後來就一直沒有消息,卡莉娜的母親想盡各種辦法打聽,30年後才終於從檔案中知道是關在一個叫做台灣的小島上,在作戰俘那段時間就已經過世了。

 

初識艾伯特的時候,覺得他陰晴不定、難以捉摸。她是趁著長假,安排了西高地步道健行,從格拉斯哥徒步到威廉堡,154公里,再搭車到天空島去遊覽。當時終於走到了洛蒙德湖旁的旅舍,看見了艾伯特在湖裡游泳,向她說:「這裡有夠舒服的!你應該下來試試!」隔天早上他們相偕爬了洛蒙德山,接著就一起往北。過了洛蒙德湖,就是高地了。艾伯特開始變得很沉默,尤其是看見了廢棄的石屋孤伶地在廣大的沼地丘原上。他說他的曾祖母是高地清理政策時,地主放火燒了他們的屋子,來不及逃跑而死的。

 

廣大的蘇格蘭高地,時常會看見這樣的廢墟,兀立在丘原上。

 

卡莉娜將咖啡倒入了杯子。她坐在帳篷前凝視著夕陽。已經是午夜了,北方的夏日午夜才正是黃昏。卡莉娜看著夕陽一丁點一丁點地沒入海面下。海鷗尖銳呱噪地回巢,準備要入睡了。

 

「你應該要試看看!往下跳!」他們初次來到小島,也是夏日,晚上10點像是春天的下午4點,生機盎然。他們在旅舍認識了一伙人,在酒吧灌下幾瓶啤酒,就跑到海邊跳水游泳。她站在峭壁上發著抖,不敢說其實她不會游泳。「跳下來!不要怕!」艾伯特的鼓勵像催促,有點不耐煩。「快跳呀!」「他媽的!我不會游泳!」大伙在海裡笑得翻過來、翻過去。

 

艾伯特在海裡教她游泳時,親吻了她;夕陽的光在海面上,像是千萬隻金黃色的蝴蝶在藍天裡飛竄,和在她肚子裡撞到心裡開花的蝴蝶一樣狂亂。他說,海讓他覺得安心,像她一樣。那天,雲就像風吹拂過海的波光麟麟,紅霞翻滾其中,日落後,偏深的矢車菊藍,像是落葉般,從天空緩緩地飄落。他們決定定居在小島上。

 

白天他們各自工作,黃昏就聚在一起散步。他們喜歡沿著白色砂灘,穿越草原,經過小島上最高的山丘,翻過傾倒的藩籬,走到底處的礫石灘。海浪進入這裡會變得特別高,吸引了許多海鷗來衝浪。牠們乘著海浪上上下下,來的浪大了,就飛到浪頂,坐在尖上再往下衝;尖叫四起,玩得很痛快。艾伯特喜歡坐在灘上,聽著鵝卵石隨著海浪,滾進海裡的聲音。咕嚕咕嚕、嘩啦嘩啦,很沉穩。即將日落時,兩人再一起爬上一旁的峭壁,在遍布帚石楠的沼地丘原上,踏上隱約的小徑回到屋裡。

 

艾伯特總會說服她嘗試挑戰,倒是對於不敢划獨木舟這件事,沒有多說什麼。她知道他是暗自竊喜,每幾天可以獨自一人去海上探險,像是有個祕密基地似的。但那一陣子,他變得很沉默,為一點小事,就生悶氣不說話。往海上跑的時間愈來愈長,回來後,又一如往常。卡莉娜以為,大概是車屋太小,所以受不了。

 

那天倒是日落後才要出航。晚上卡莉娜做了一個夢:翻飛的長草在腳底下,他們正在草原邊際上,向上跳著。強風灌入耳膜轟隆響。像是第一次騎馬,蹬了幾次仍翻不過馬背,他們在空中飄浮,又掉了下來。艾伯特鼓起腮幫,把自己愈吹愈大,大得終於飄浮起來,她穿著白紗心急地伸手,卻只拉下他小提琴斷開的弦。白紗被風愈捍愈薄,輕輕地覆在小島上,空氣裡盡是強風刮起的霜,而太陽像只光暈極大的白月,沉沉地掛著。忽然小島在雷雨中陷落了。

 

像是砲彈掃射,暴風激烈地撞擊著車屋。黑夜裡,卡莉娜看不見外頭,她只覺得自己像是坐在隨著會掉下懸崖的車上,一個重心不穩就是落入深淵。她沒有掉下去,但她知道艾伯特掉下去了。像是有一條線斷了,她再也連結不到。她獨自一人坐在黑暗的車屋,在暴風怒狂的夜裡痛哭。夜,像是一個巨大的船錨沉入深海,無止無盡地墜下,無法再浮起。

 

他們後來在一座只有海鷗棲居的島上發現了他。相機裡最後一張照片,是只有卡莉娜一人待的小島,映在夕陽光輝裡。日記裡寫道:「我們晚年的愛,就像那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芒,但我們都知道,其他的,都在海面下。」

 

不知道有多長的時間,卡莉娜的雙眼永遠腫成一條直線。每到黃昏,空氣裡的藍,沉鬱地掐著她,像是在大雨中無處可逃,千年的鐘乳石承受不住重力,一椎一椎地往她身上砸。她幾乎放棄所有一切,回到了愛丁堡,想重新來過。3年後,蘇格蘭政府將2014年定為回歸家鄉之年,許多加拿大、美國的蘇格蘭裔年輕人都回來尋根。她決定回到小島,去看看艾伯特。

 

入夜就起風了,帳篷啪啪作響,像是準備要出航的開帆。卡莉娜一夜輾轉難眠,感覺帳篷外像是有人在踱步著,又像是有隻鳥鴉不斷在揮動翅膀。清晨3點,天已經漸漸亮了,朦朧之中,她聽見有人在向她低吟,是一首民謠,唱得是「洛蒙德湖」,不斷重覆著「你走的是上方的道路,而我走的是下方的小徑,我將會在蘇格蘭等著你。」

 

行李已經收始好,放在車屋的一角。這是卡莉娜在小島的最後一晚,明天她就要回到久違的大陸,正式住進了養老院。本來今天要去看得見那座小島的海灣,為艾伯特送上一束花,但生病之後,變得容易累,走到一半,竟在那個海鷗衝浪的礫石灘上睡著了。卡莉娜坐在車屋前的木椅上,披著羊毛毯,手抱著冒著熱氣的咖啡,凝望著夕陽。

 

就快十月了,難得天氣仍這麼好,她看著夕陽親吻著黑色小島,剩下了最後一丁點橘光。天空的藍飄了下來,空氣裡正綻放一朵一朵的紫蘿蘭。她想起艾伯特的祖母說的:沉入海裡看見的,就像現在,連空氣都是藍色的。她以為她在海裡;想起了那個海上的吻。艾伯特正緊緊地抱著她。

 

滿月的清輝映入車屋內,和桌上一只細長的玻璃瓶,裡頭輕倚著一支白色玫瑰。月亮正好跨入窗框,在海上造了一只銀色的輕舟,隨著海波,晃啊晃的。愈來愈冷了。把自己裹進被窩裡,安靜地凝望窗外的晚夜。屋內瀰漫著淡淡的藍,像是黃昏的藍,捨不得離去;也像是他眼睛的藍 。卡莉娜在透著銀光的黑暗裡,感到安慰。

 

月亮漸漸往西移去,白玫瑰的影子轉了方向,一聲嘆息, 靜靜地落下一片花瓣。墨藍的午夜,小島上的車屋在月光下,輕輕地閃著銀色的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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