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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看這老玩意兒啦?」,外公經過房門,老嗓子微沉的音調,在房間裡飄盪。倏地,我轉身向外公笑了一下,這個笑總是我不知如何在當下回應他人暗示性的話語,下意識的反應。

「是阿,它讓我感覺外婆就在那。」我回道。

「這摺扇的由來你最清楚了,孫子裡就屬你最喜歡黏著外婆問這扇畫的故事。」外公緩步走過我,順手抓了外婆化妝台前那張檜木椅,手撐著椅把穩著姿勢後,小心翼翼地讓身子坐下。

 

外婆過世前一年,舅舅、舅媽陪著外公到醫院檢查膝蓋,在醫生的建議之下動了膝關節手術,換上了人工關節。外公住院的大半時間,外婆全程親自照顧。

煲雞湯、幫外公擦洗身體、三餐照醫生指示帶著外公進食的食物到茶水間量公克、記錄給醫護人員追蹤排尿量。外婆不喜歡麻煩人,這些細瑣她記的比誰都牢,要是一件漏掉了,還得詢問一次護士,花了人家的時間再跟她說明一次。記性比誰都要好,問外婆哪個舅舅小時後是怎麼摔進魚池,她記述的生動畫面,像是聽了一回說書。

 

我最喜歡在外婆的房間裡,瞧著被染上墨黑的梨花木框,沿著刻鑿藤蔓盤結的雕花框面看去,框底的褐色麻布襯著一只因光照陳久已泛著赭黃色韻的扇畫,隔著玻璃罩,即使玻璃上霉斑阻擋了這只摺扇的風華,我的眼睛總是能夠依循畫裡被冷霜覆蓋的重山疊巒,找到扇面摺子與摺子間那深山人家,看的出當時做畫筆尖的濃墨,在屋樑結構勾勒至深,被囚困屋內的一盞燭火,微光搖影,畫面一片了無生氣的雪夜裡,在寒冷的江面上,孤寂駝著擺渡的舟人。自從外公送給外婆這只摺扇,外婆掛在房裡也喜愛瞧著它。小時後,看見外婆盯著這方框,便好奇問了這山是在哪?外婆驚訝著我對扇子的好奇,帶著我細看如沙的雪點,由屋子裡看向屋外帶斗笠的。

 

聽人老說換了關節,走路會變的正常,腳不再一跛一跛的,但外公步履彷彿更被人工關節金屬材質給加了重量,行走狀況不見好轉。原本家裡人勸外公開刀,頻頻哄他手術後,便可以再重遊大江大海,然而他滿懷的期待究竟還是落了空。八零年代開放,外公開始往大陸做貿易。

「外婆說,外公知道她喜歡雪景,所以特別在上海逛田子坊挑了這幅《雪夜泛舟》的扇子送她。外婆一直想看雪,台灣就怎麼都不下。」

「你外婆過世前幾年,你媽媽、阿姨、舅舅…..幾乎每一個人都說要帶她出國走走,但她個性就是太節省了,而且花兒女的錢更是說什麼她也一定不會答應的事。以前我兩地跑,忙做生意和客戶應酬,沒有機會帶她一塊去中國,有一年我退休前,稍稍清閒一點,甚至提議說就我陪她出國玩玩,她當時只希望我有空就多多回家看看孫子,和家人相聚。我說不過她,只能送一些異國色彩的小東西,其碼她和鄰居聊起天時,還有一些可以分享的事物和經驗。講的不好一聽一點,是可以炫耀。」

 

房內衣櫥的角落有一卡老式皮箱,外箱有外婆的字跡「一九八八~二零零八」,裡頭全是外公從大陸帶回給她的禮物,沒有拆封的痕跡,一塵不染。這天葬儀社的人來問了媽媽有什麼衣物想要給外婆穿的,於是在房裡找到了幾件時髦洋裝和這卡皮箱。把衣物遞給了師傅。誦經後便在家人圍靠的團火中,送走了外婆。「媽,一路好走。」

 

外公和外婆兩家人都是種田的,彼此住隔壁,便註定了終身。外公喜歡闖蕩冒險,和外婆勤於農事的安定性格不同,一畝田的地方象徵家。外公做起生意後,要外婆建議孩子們早早出國發展,不然下一代沒見見世面,依舊守在自己的國家裡,注定失去競爭力啊!

 

法事的經文聲帶人進入了一種冥思的境界,它會讓你專注在思念一個人身上。第六天夜晚結束,我和媽媽從外婆家離開。媽媽說起了外婆的一件事。一天下午,外婆從她的菜園回家,回到家後梳洗了一番,把早晨勞動的汗水與泥土的髒汙洗去,換上了一套她年輕時和外公約會的洋裝。臉上塗了點腮紅,抿了抿老式的胭脂唇膏,徒步走到了市區的火車站。外婆當時沒做什麼,就是坐在車站前的花圃,看著熙來攘往的旅人。

 

盯著熊熊的火光,眼淚被熱氣蒸煮了出來。看見媽媽一抹笑,輕甜地和消散的灰飛煙燼道別。外婆在旅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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