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在世界上⋯⋯事實上,更正確地來講,不如說是它從來沒有過「最早意識到自己存在在世界上」的記憶。它甚至不會說自己是「活著」的。畢竟,自它開始有意識以來,它的生命從來沒有歷經過任何流轉。它也沒有辦法想像;想像並不是它能理解的事,它唯一知道、也知道得最透徹的事情,目前為止是浮動,就只是浮、動,甚至不是飄舞。
它也忘記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下沉的時間是什麼時候,到底是十分鐘、十小時、十天,還是十年之前?它反正不在意。在意和記憶,及其他,這些都不在它所能到達最遠的範圍裡頭。它只知道,此時此刻,就在它逐漸下沉的當下,有些什麼模模糊糊地在它眼前浮現出來⋯⋯然後越來越靠近。
深棕色的大地上,難得的風緩緩吹過之時,在那原先應該罕無人煙的畫面裡,仰靠四腳爬行的年幼孩童已停下他的足跡,風吹動的細沙如纖指輕撫過他乾裂的臉頰和雙唇。他匍匐在地,瘦乾的四肢此時已再無法前進。雙瞳靜靜往上,他原先以為會是過於強悍的金光再次穿刺他已疼痛得麻木的眼,然而現在,那裡,他奇蹟似地看見,那是久違的雲。
那是它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重量。當它從遙遠之處一下子辨識出他的臉孔,它第一次學會直覺地去感覺重量。它準備自己的降下,迫不及待地,想望著⋯⋯
如果仍有可能⋯⋯
它知道這是墜落,空氣從它兩側呼嘯而過的同時,上升的溫度令它消散。它感覺自己失去重量,失去一切它過去僅有的一點,如果說那是,意識。那是它最後的剎那間所見的一切:一張枯瘦卻連僅有的血色也終於消失的臉龐、在最後一刻突然失去力量的雙眼、來不及吐出任何文字就閉上了的嘴唇⋯⋯顯而易見地,生命已在那一瞬間離開他曾經具體的存在,如今,那副軀殼名喚死屍。
在降落於方失去生命的他的軀殼之前,它已經再一次消散在無形的空氣中,什麼最微小的也不剩下,就像最一開始的時候,從來也不曾存在過。
(林曉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