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杯咖啡渣,兩分半鐘前不是這樣的。當時,我把熱水壺的開關按下,站在這裡等待類似火車的鳴笛,同時,我盛起了一湯匙咖啡渣的原型—約十二克、來自玻利維亞的咖啡豆,準備研磨,這杯咖啡渣,是我把咖啡豆放入磨豆機裡之後理所當然的結果。
在單人適用的密閉磨豆機強力塑膠蓋下,出現了一股非自然之力,既非能移山填海的風,亦不是使物品下墜的重力,但是這股動力,把這群圓滾滾、色調焦灼的咖啡豆整體撞擊並粉碎,幾秒內釋放出如毒物般、誘惑感官的褐色粉末,它們可能碎裂得太快了,不明白這將是它們型態的終點,以致於不懂悔恨,因此當我把粉末倒進白色冰涼的陶瓷濾杯後,咖啡粉反而像一種活生生的動物,很自然地在乾燥的地平線拱起一座活動的深褐山丘,高聳如母親的乳房。
這樣的形狀讓我困惑了一下,影像好比藤蔓或花莖,很快地電擊了大腦記憶區,情感頓時變得複雜,喔是了,儘管記憶通常狡詐多疑,但這一次我能戰勝它的多變,從中取樂,我應能確定,山丘位在跨海的島嶼,那裡也曾有道緩和的曲線,是慾望飽滿、觸感豐盈的秘密,在那曲線上,我與K同行。山邊的丘陵面容鎮靜,像一隻沈睡的烏龜,潮汐舔了它的嘴唇,不斷收拾泡沫,我們迎著涼亭,嚐出風的微鹹,口腔啣住的氣味,有汗與薄荷。公園裡的榕樹假寐著,人多半也沒有言語。稜線上有人在照相,沿著石滬行走,觀察淺淺的溪流漩渦,草原中的牛。相逢異地的旅人,或難民,已是人類所能結合的極限,若期待比今天更多,未來註定要遭逢失望,所以我們沒有計畫明天,只瞭看而不承諾。沿途我們解救公路上爬行到白線的攀木蜥蜴,在石井邊看兩個倒影,與魚網上一雙老人的手;回來後,我們從不認真研判,硓古石砌的牆、艷麗的屋棚、百元的章魚與海膽,那樣的風景,受苦於記憶慣性的欺瞞與猥褻,能在這毛躁的城市端穩固多久,下一次再回想前,還能多無暇純淨。
當我不想再回憶,熱水便滾了,我知道這代表這片稀有的土壤質感、無風無浪的咖啡沙灘,就要被毀滅,儘管我如何地清醒,舉止輕柔、心思樂觀,這座山丘的溫柔都會瓦解、秘密都會曝光,變成眼前這杯利用殆盡的殘渣。最讓我苦惱的,還不是無法隱藏的秘密及無從切割的情感,而是過去發生的種種和它們攜帶的價值,似乎始終沒能有個定論;它們不像大樓裡分配好的住戶停車格、每個人的身分字號那樣固定,經驗是活著的,像蛇的磷皮隨季節蛻變、裂開,像雨季中改變航道的河流,彎彎曲曲;不論你喜歡與否,過去經驗可因未來事件而再次扭曲,像小丑的臉,讓人搞不清楚在笑還是在哭,就算是回到剛才正在等熱水的我,親自造就了這杯咖啡剩餘物質,也無法憑著經驗與推理,精確的預測此刻,寫下此人煮咖啡的三分鐘歷史。仔細想想,也許咖啡壺哪天會故障?水煮不開?也許已經有裂痕的陶瓷濾杯,總有一個早晨打破?也許來通電話、不得不接?也許雷雨下了起來?所以我得去找那隻躲起來的橘貓?有時理當發生的事情延遲了,而不會發生的卻發生了,這種事情每天有,又像是那封我原本打開抽屜就能找到的三月繳費通知,卻在繳費前夕失蹤,聽賣菜的先生聊著,小發財車該載到市場販售的高麗菜,比預計少了好幾顆,侄子的飛盤收在地下室,昨天想玩卻只找到破風箏,一本借來的小說消失了,因此失眠一整夜,最後居然在冰箱裡發現,這些生活細節的零落四散,是單純的意外、詭奇的巧合,還是我們的心靈,對既定生活的巧妙抵制。總之,如何還原發生的現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初人是如何信誓旦旦、覺得這不可能發生。
終究這杯咖啡渣在這了,剛才的時間運轉裡,杯子沒破、電話沒響、雨也沒落下,倒是清晨的陽光,從窗戶迂迴地爬近來。咖啡渣表面,如今沈澱為棕黑色的湖泊,又剛出浴的月球表面,閃爍著晶瑩的淚珠,淚珠像刺繡一樣縫入湖泊邊緣,隨之剝離為空洞,不知為何,它們竟然離奇地輕鬆, 我突然有些惋惜,捧起濾杯,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像是想把這留有餘溫的殘骸,小心慎重的奉獻給誰,心裡並湧出一些神聖,似乎莫名在哀悼著萬物有靈的突發心情,我明明不需要這種虛偽情懷,不著邊際的感傷,但這次我不想抗拒眼前的事實— 這個自己只是在回應一個長年的癮的事實,就像那些放不下香煙、競逐名氣的人,對一種隨手取得又可拋棄的物質、存著寄託與憐憫的心情,我不過是想讓生活保持液體般的流動,畢竟,任誰都能發現,這城市形同一家壟斷的收容所,鳥籠辦公室裡加上蟲繭般的租處,餵我們吃著無聊的肥料,眼神空洞的瀏覽;一個癮的孵化,或許反而是人性的復育,沒有癮的人過於嚴厲,說不定是無法真正健康的。到此為止,我覺得我又能快樂了。我丟了這團咖啡渣,坐下來,開始喝這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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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pr 14 Sat 2012 23:46
咖啡渣(孟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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