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說到了想像力，會有幾個畫面出現在我的眼前。

是我正跑出土角厝的老家，奔跑在兩旁茶園的水泥小徑上，看見對面的大山旁，有一架飛機炸了開來，熊熊火團吞噬了飛機。那時應該是早晨，阿公還穿著淺藍與白色直條紋的睡衣，從後面追了過來。到現在，我仍然不曉得那是記憶，還是曾經做過的夢，還是什麼。

妹妹出生後，我就被接回台北與父母同住。每天早晨6點，我第一個坐進幼稚園娃娃車，放學後，最後一個下車。坐在娃娃車裡，老師心血來潮，就教大家唸注音符號，學到了ㄇ，爸媽覺得幼稚園實在是太遠了，每天6點出門不是辦法，就把我轉到了家附近、走路只要10分鐘的學校。新的幼稚園不教注音符號，每天只畫畫和唱歌，上了小學，老師把課文抄在黑板上，藤條比畫著，同學們就跟著唱，只有我看不懂黑板上歪七扭八地在說些什麼。當時家裡有本圖書書，每個格子都是一個插圖，搭配一個注音，我常常拿來編派故事。所以後來習慣了上學，每一次看黑板上的注音，我都看見一群動物、火車在上面跑，每一次聽寫測驗，ㄘㄚ就是發出ㄘㄘ聲的火車叫了一聲「啊」，ㄍㄜ就是一隻鴿子肚子餓。就這樣一直到了現在，我還是分不清捲舌音、不捲舌音，ㄘ就是火車，ㄓ就是蜘蛛，ㄖ就是太陽。一次遇見了學習中文的波蘭女孩，拿了她正練習的繞口令請我幫忙，我唸完後，她訕訕地說，和她學得不一樣……

小學二年級，開始學習九九乘法表，那是惡夢的開始，看了一排又一排的數字，完全不曉得該如何讓它們飛起來。上課就盯著窗外的天空發呆，看著雲朵不停地幻化著，小腦袋也跟著興奮起來。後來老師看不下去，放學後，逼著我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背數字，後來又送了我一本藍色封面的故事書。抱著書回家後，父親看了很高興，說他早就想買這本書了，還把他保留的報紙廣告拿給我瞧。我記得，那天晚上正下著大雨，我們吃過了晚餐，關掉電視機，全家人就像《小婦人》的故事書封面一樣，小孩圍著媽媽 (我們的是爸爸)，神情專注又幸褔地聽故事。藍色封面的故事書說的都是做壞事就會下油鍋、上刀山的地獄，我聽了很恐懼，嚇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到不能呼吸，很害怕自己會下地獄 (大概是那陣子常常偷媽媽的零錢)。後來媽媽就叫一旁的妹妹帶我回房間休息。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全家人一起圍坐著聽父親說故事 (他難得的興致)。後來才知道，那不是故事書，而是佛書……一直不能明白為什麼老師要送我佛書……我才小學二年級……

說了這麼多，說的都是回憶，是我對想像力比較詳細的記憶。不過最精采的，都是在上小學之前，或是放學之後，和妹妹兩人披上了媽媽的長絲巾，套上了媽媽的長裙，就變成了曼妙的阿拉伯公主；一跨上枕頭，兩人就是奔馳在遼闊的草原上；牽起了黃色輕便雨衣，就跳起了浪漫的華爾茲。

當時，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陪著我。和它躲在紙箱裡畫畫；和它一起玩積木。下雨了，它告訴我是老天爺在玩玻璃球，像是表哥家的罩在玻璃球裡的小屋，轉了過去再轉回來，就會下起雪來。當「寫」出了生平的第一個字，興奮地向父親炫耀，父親不理，它卻不斷稱讚我寫得真好。剛上了小學，聽見了天上傳來歌聲，它告訴我那是天使在唱歌 (其實是合唱團在練唱)。心裡受委曲時，它安慰著我，真正的媽媽在天上照顧著你，不要傷心。僅管真正的媽媽就在家裡。當我看著天上的星星，不停地和它們說話，轉過身看它和我一起撐著頭欣賞星空，告訴我星星本來就會說話。

小的時候，想像力陪我遊戲、安慰我的傷心。長大了，我卻很少和它玩在一起，儘管它仍然安慰我的傷心；只是，不只有傷心，生命行至此，許多東西和過去珍愛的玩偶一樣，不知道收到了哪裡去，很多響得像銀色鈴鐺般清脆的小鑽石，還來不及珍藏好，就從指縫間滑落，掉在我已來不及回頭撿拾的小徑上。想像力常常為我把它們撿回來，從頭到尾播放，甚至奔馳到未來，再笑著(或哭著) 跑回來；即使每次撿回來的是同一顆，都有辦法幻變出各種不同的版本。

有的時候，是我很思念某個人 (大部份都是心裡偷偷喜歡的人)，想像力會把他帶來，讓我一邊走路，一邊和他說話，或者一邊搓洗著衣服，一邊向他解釋著；有的時候，很悲傷的時候，我必須在它的幫助下，補足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空白，好得以理解和釋懷。

想像力努力安慰我的遺落、失去、無法擁有、和思念。只是有的時候，它的安慰幾近強迫，幾次都讓我分辨不出是現實或是它創造出的世界。而有的時候，它會變得非常黑暗，不斷在我耳邊尖叫。

大概只有在聽音樂、看畫、望著雲發呆，想像力才得以好好放鬆。在每一顆音符間，窺見其中的色彩，看見了這音調與那音調在戀愛、或爭執，或正輕盈地跳著散步；在每一幅畫上，走進裡頭，摸摸呢絨的袖子，抱抱光滑的瓷器，在旋轉的筆觸裡奔跑，在每個人物間穿梭，碰碰他們的耳朵。只有在這個時候，想像力才得以與其他放在音樂、畫裡的靈魂，相互玩耍。

最終，想像力將帶我去哪裡，或者我將帶著它去哪裡？我只知道，它有好多事在我心裡不斷碰撞著，等著我說出來。而我，只願我們都能再生長出力量，變得很傻，或者變得很豁達，當黑暗套住了我們的腳踝，我們可以笑著解開，然後把所有的眼淚、逝去、和來不及的，都小心捧起，包進最柔軟的緞布，收進抽屜裡。然後跨上沒有剎車的腳踏車，一面衝下坡，一面尖叫，在頭髮向上飛起的那一刻，看見綠意包圍的小溪谷，白鷺鷥正翩翩地往上游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