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愛生氣

藍雨楨 

他們從小給了她一個綽號，叫作愛生氣。與童話故事中七個小矮人那個紅衣橘帽的大鼻子Grumpy同名，整個家中她是脾氣最火爆的女主角，若她身邊真的有位優雅的白雪公主，大概也會被她氣到離家出走，至少，她的父母是這樣認為的。十來歲的時候，她每晚堅持要與父母進行辯論，直到他們筋疲力竭仍不放棄，她行事快如風，言談如急雨，總是劈哩啪啦高談闊論，頤指氣使，像雷一樣直劈每個人的腦後門，家中氣氛隨她心情風雲變色，她不耐父母老師溫吞的談吐，看似有禮卻墨守成規的迂腐，她從小總感嘆於自身的早熟與思想的敏捷，她每天都等待自己快快長大成人。

只有一件事她願意讓時間靜止，那就是閱讀。

家中的藏書不多，多以流行的大眾小說為主，母親曾在家中孩子年幼時，花大錢添購了一整套以日本插畫家經典作品為主的精美繪本，故事的氛圍許多是晦暗不明，抽象而迷人的，她雖看不太懂，但仍被深深吸引，每個故事都自成一個完整個宇宙和時間觀，她駐足其中，流連忘返，希望時間永恆停留在此。然後她開始蒐集身邊所有可讀的書籍，花大量的時間沈浸於此，對這個總是感到周遭世界極度無聊，盼望快快長大的女孩，文字毫無疑問是種救贖。她一頁翻過一頁， 一個字翻過一個字，眼睛把每個字都狼吞虎嚥吃下肚，報紙也好，雜誌也好，小說也好，雜談也好，勵志也好，什麼都好。她讀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等到她讀的書堆成一座小山，她想那時候她就長大了吧。同時，她也逐漸意識到一件事：閱讀消化之後的文字可以透書寫，從體內流動出新的生命。

到了青春期，她卻意外的發現自己長成了意想不到的樣子。曾經明亮的，活潑的，坦蕩誠實的愛生氣，轉變為故事中最黯淡無趣的角色。或許是某幾段親密關係的渴望與失落，或許是對於體制的無可奈何與掙扎，或許是她終於領悟世上有太多事不是任她呼喚或努力就能有所改變，或許，還有很多原因。她變成了不愛說話的人，拒絕表達，總是心事重重，別人喚她，她要過好幾秒才恍惚地回過神來，她用每個青少年都知道的魔法將自己抽離當下，全然活在沈重而繁複的思緒中，像是一片漂在海裡的葉子，浮載浮沈，憂鬱而孤獨。那曾經讓師長笑咪咪稱讚的，曾經從她手上萌生的文字之花，變形為沈重，黏滯而醜陋的黑色荊棘。她寫滿一頁又一頁的日記，密密麻麻的意念像繩結一樣纏繞攀附每一行詞句，負載了絕望與空洞。她曾盼望文字像一座島嶼那樣庇護著她，但她寫出的字像一千面破碎的鏡子，映照出面目可憎的她的形象。

終於，有一天，她決定逃離這些線條的牢籠，令人厭煩的，無用的字，她幾乎再也不寫了。

過了很久以後的今天，她明白那時的她是對的。文字確實不能像展翼的鳥一樣帶她飛翔，也不能像枝葉豐滿的樹那樣為她擋住雨水與烈陽。但她又開始閱讀了，她成為小說世界中的居民，學著與人們交談，感受每個內在意念的飄浮不安，以及外在世界的變化無常，她接受喜悅與悲傷共存，不幸與災厄更多時候源自良善。如今的她能安然地身處其中，散步，生活，哭與笑。她童年的愛生氣與成年後的憂鬱共同並存，生長出奇怪的混合體，或許每個人都是這樣長大地吧，她是這麼認為的。如今她重新將遺棄已久，破碎如鏡的字一一拾起，開始排列與拼湊，用各種可能的方式。雖然過程中，她時常感到孤獨，彷彿一人置身荒野，四周是無邊無盡的世界，現實與虛構的邊緣荒涼且孤寂。但這一次，她選擇向未知的遠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