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從小出生在鵲子山下,一個以耕種水稻為生的小村子。這個村落人口不多,有個優美的噶瑪蘭族名字叫做「奇立丹」。她在這裡出生,上小學,到稍遠的小鎮上了中學與高職,之後回來家裡幫忙幹活。阿梅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她有四分之一平埔族的血統,但是家族過的是漢人的傳統生活。她十八歲念完高職,家裡的爺爺正巧過世,家族賣掉了最後一分田地,這個以水稻為生的小農家庭,隨著小鎮觀光化的腳步,轉型經營一間合菜餐廳,菜色中倒是有幾樣當地平埔族特色料理。阿梅畢業後沒有隨著同學一起上台北,她乖巧柔順地留在家中幫忙,炒菜,端盤子,洗碗盤,算帳,所有能幫忙的事都有她的一份。晚上,她自己一個人靜靜看書,白日閑暇時在家屋旁的空地種菜種花,倒也平安無事過了數年。
某一天,家中的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在台北的哥哥要回家了。哥哥和她不一樣,從小哥哥樣樣拿第一,他輕鬆的爬上升學的階梯,從本地最好的高中一路考上國立大學,然後是研究所,然後留在台北工作,為家族爭了光。每次鄰居或親戚來訪,嘴中問來問去總是哥哥的去向,哥哥的發展,哥哥的近況。她模樣長得可以,秀氣中的眉毛下藏了一雙黯淡濕潤的雙眼,三姑六婆聊完哥哥沒話題,就轉過來熱心的要幫阿梅介紹對象,說來說去也總是那種沒能出外發展,年長許多且性格內向的男子。阿梅總是笑笑,點點頭,從沒有赴約過。這一回,聽說哥哥要娶的女孩是公司董事的千金,她與哥哥在同一間公司上班,她出落挺拔,身高超過一百七,從國外研究所畢業就回公司幫忙,職位比哥哥還要高,哥哥不知怎麼擄獲了這位精明幹練的千金眼光。兩人原本說回來家裡看看父母,婚禮在台北舉行,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位小姐一來便就地住了下來,她的肚子在阿梅與父母的眼中一日日隆起,變成小丘,阿梅才意識到,原來她是要在鄉下等到小孩出生,避避風頭,回頭等孩子產下再舉辦正式的婚禮。
大家喚這位台北來的小姐叫「默默」,雖然小名喚做默默,她可一點都不沈默。一張嘴天花亂墜說得不停,性子有時略為急躁,有時又特別任性可愛。阿梅一開始有點怕她,總是避開她偷偷躲回到自己的房間,但默默好不容易在無聊的鄉下生活找到可聊天的女伴,總不輕易放過阿梅。時間一久,屋簷下年紀相仿的女子總能找到話題,默默喜歡樸實、素淨的阿梅,常開玩笑逗得她樂不可支,可是阿梅卻總是感到窘迫,默默的頭髮,默默的身材,默默即使不出門也會化好美麗動人的妝容,阿梅感到一種無法表達的難受,像苦味的藥在心中慢慢擴散,使她口乾舌燥,無地自容。默默像是明亮的太陽,帶來歡快的氣氛與活力,阿梅則是靜靜站在一旁,像是沈默的枯枝一樣黯淡。
「阿梅,你過來給你嚐個東西。」
「什麼?」
「看我剛剛做好的法式鹹派,怎麼樣,漂亮嗎?我剛剛去園裡摘了你種的番茄放在上面,美吧?快來吃吃看。」
默默興奮地擺盤拍照,即刻上傳臉書,她住進家裡之後,把老餐桌改造了一番,鋪上白色的桌巾,桌上放了一盆透明的玻璃花瓶,時常拿了阿梅園子種的鮮花更換。鹹派在白色的桌巾與鮮花旁映襯的閃閃發亮,像是貴重的珠寶。
「好吃嗎?」
「好吃!」
阿梅微笑著點頭附和,一口一口慢慢吃著鹹派,默默則是連珠砲似的說著鹹派的做法,說著台北的友人多驚艷她深藏不漏的好手藝,多少人在照片底下留言按讚,說有個出版社的朋友甚至私訊她詢問出書的意願,她滿意的吃著自己親手做的鹹派,用叉子不停翻轉、玩弄手上的碎屑。
「阿梅你也來試試嘛,不然都只有我做好無聊。」
「我不會啦,我連奶油的種類都分不出來,你做給大家吃就好啦。」
「是噢,沒興趣喔,好吧。」
阿梅看著鹹點上美麗的番茄切片,失了神,那是她這一季辛苦種的蕃茄,好幾個月才長出鮮紅的甜美果實,她每天澆水,施肥,除草,還要提防著鳥兒把提早成熟的番茄吃掉,她日日等待着蕃茄熟成,那是她工作之餘唯一的寄託,她要拿來做愛吃的番茄炒蛋與紅燒牛肉,可是來不及了,默默總是大剌剌地闖進她的菜圃,一聲不響地摘去她辛苦種植的果實,唰地剪起她親手灌溉的花朵,雖然默默也是好意做菜給大家嘗鮮,但是她從沒有問過阿梅。雖然阿梅曾小心翼翼暗示過,默默只是大剌剌地回答:「哎我只是懶得出去買嘛,有現成的有機幹嘛不用,而且用來煮家常菜太可惜了,我保證給你做最好吃的番茄料理。」一邊獻上最燦爛無害的笑容。
燦爛的笑容堵住阿梅的嘴。但默默並沒有發現這種尷尬,她將阿梅一閃而逝的不悅視為一種欣羨,一種嫉妒。這種表情她從小就習慣了,習慣被人們用眼光注視與讚嘆,習慣同輩女性相處中不經意流露的妒意。但對於阿梅,她更多是同情的,甚至是一頭熱想要幫幫阿梅。她頭腦沒有哥哥好,沒有學歷,沒有工作,只能在鄉下家裡幫忙過日子,可憐的女孩,她一定曾幻想過城市的絢爛與多彩的生活。她於是對阿梅更加親暱,甚至逛街時也順便為阿梅挑幾件衣服,包包,還有新的唇膏。阿梅不好意思的推托幾次,但掩藏不住心中那種渴望,女性對於新與美的事物的本能渴望,她夾藏著自卑與欣喜收下禮物。默默於是更滿意了,她要把阿梅打造為美麗出眾的少女,讓路上男人眼光都為她連流忘返的女人,她開始滿懷愛意地沈浸於這個裝扮遊戲,反正她時間多得很,而阿梅從一開始的困窘的逆來順受,慢慢轉為一種輕飄飄的快感,她不只可以是阿梅,她心想,不只是餐廳裡客人與家中成員呼來換去的阿梅,不是在洗碗槽前穿著圍巾撩起汗濕秀髮的阿梅,她也是擁有魅力與自信的女人。
兩人就這樣和平相處了一些時日。默默的肚子越來越飽滿渾圓,她每天睡到自然醒,悠閒吃飯、做菜,上上網,偶爾出門與阿梅逛街。家中請了人照料她,鎮日幫她熬湯燉補,默默的臉蛋越來越圓潤白皙,像是有一層晶瑩的光輝與氣色,她看起來好極了。婚期定了,蜜月也選定了好幾個國家,她在日記上塗塗畫畫,規劃婚禮菜色清單,她決心要來舉辦一場最溫馨最別出心裁的婚禮。阿梅則一如往常地在廚房與餐廳裡忙進忙出,身上沾滿揮之不去的油煙味,夏季將近,她開始在園裡種起新品種的南瓜,這一次,她決心要好好跟著默默學做南瓜派,以及南瓜燉飯,她幻想著自己與默默一樣,成為一個新娘,以甜點與鮮花佈置新家。
有一日,默默神秘兮兮地來房間找阿梅,臉上的雀躍像是發現了新天地。
「有什麼好事?」
「你看這個。」
阿梅低下頭看,發現ipad螢幕上都是她看不懂的英文字。
「我又看不懂英文,不要裝神秘了快跟我說啦」
「這是義大利文,你本來就看不懂好嗎?看照片,這是米蘭服裝設計學院的短期課程。」
「什麼意思?」
「我報名了。」
「什麼時候?」
「十月中開學,我算一下,如果出生時間沒有意外,那時寶寶應該五、六個月大,可以斷奶了,到時候我就可以把貝比交給保母照顧,開心地去米蘭度假兼進修囉。」
「看起來很棒阿」
「怎麼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會很好玩的,你沒出過國吧?跟你說你一定會愛義大利,而且這個課程看起來很適合你耶,或是你對服裝沒興趣,那邊也有很多廚藝課可以上,來陪我嘛」
「我哪來的錢,這課程一定很貴吧,不可能啦」
「噓,不要跟別人說,你存課程費,機票我幫你出。反正我一直在家裡受你照顧阿,出一點錢也無所謂。」
默默一邊說著,一邊親密地摟著著阿梅的肩膀輕輕晃動,臉龐上的酒窩漾起,眼角充滿了天真的笑意。這種幸福感沾染了阿梅,雖然她腦中仍是一片空白,義大利?服裝設計?廚藝課?阿梅恍恍惚惚跟著做起白日夢,這幾年也攢了一點積蓄在手頭,若是父母願意借一點錢,她或許真的可以出國,幾個月也好,不,幾個禮拜也行,她幻想學會一手地中海料理的好廚藝回台灣,她可以慢慢存錢,然後開一家自己的小餐廳,餐廳後面有一座小花園,種滿香草、蕃茄與各式各樣的作物。她用力地點點頭,決心想盡辦法打工存錢,她要飛越所有困難與阻礙,擺脫日復一日的油煙味、菜屑渣與永遠洗不完的碗盤,到陽光明媚的異國開始新的人生。
秋日遲遲未到,默默的預產期卻匆促地提前到來。早產嬰孩的啼哭聲劃破措手不及的黑夜, 家人陷入慌張與忙亂,當夜默默便被匆促送往台北的大醫院生產,她走得如此匆忙,一整個房間的衣物與化妝品都還凌亂的丟在桌面與床上,她的香水味還清晰可聞。過了一個禮拜,阿梅聽說默默回娘家靜養了,又過了一個禮拜,她知道默默不會再回來了。過了一些日子,她從母親那邊聽說默默恢復了元氣,孩子狀況也十分良好,她就出國去了,似乎去了日本,好像是學花藝,她最新熱衷的興趣。不知道她和誰一起去呢?和大學的朋友?公司的同事?反正都不重要了,她想像默默先飛去日本學花藝,然後去法國學甜點,去米蘭學服裝設計,或許會和哥哥與孩子一起移民美國。反正一切都不重要了,阿梅想,她已經體驗過鄉村的田園生活,她不會再回來了,她早把這裡的一切丟在腦後,她永遠去不了義大利。
阿梅又走進默默先前住的房間,她不只一次這麼做,悄悄地關上門,沒發出一點聲音,然後盡情玩弄著桌上的化妝品與香水,她知道這些都屬於她了,但有些東西將永遠都不屬於她。她往窗外望去,正好可以一眼望見她親手耕植的小菜圃,她看著夏日種下的南瓜如今已結實累累,幾種不同品種模樣可愛的南瓜,橘紅色,綠條紋,捲鬚鬚。廚房傳來鍋鏟瓢盆敲擊的聲響,客人鬧哄哄的談話,即便在房間也聞得到餐廳傳來的油煙味。但她似乎還聞到了一種氣味,一種果實熟透的香氣,南瓜沈甸甸地躺在泥地上,散發著成熟的光澤與熟透的氣息,等待著被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