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她都在預習一個即將發生的狀態,那個狀態下,她將失去所有對於事物的知覺,她內心的恐懼彷彿被一個世界上最黑的物質所吞噬,吸收掉所有可視光波。她不帶任何情緒,只是靜靜站在長形穿衣鏡前,矇矓地看著體內正在發酵變化的自己。
這是她第五次回診,透過電腦斷層及核磁共振,主治醫師再次和她討論與分析那個與她並行生活好幾個月的傢伙,他目前的位置、大小與範圍。顯然結果如預料,那傢伙仍在逐漸發展中,形成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氣候與重量。
起初,她只是偶爾在通勤中感到頭痛、想吐,在季候變化劇烈與流感盛行的日常,很容易被平凡化解讀,像所有人一樣,她只是到了診所和醫師聊聊、拿了藥,像對待一般感冒的方式抵抗它。直到一個沙塵暴侵襲而來的下午,天空被覆蓋上一層橘紅色的紗罩,能見度極低,那些和雜著污染微粒與沙土塵埃的風,在她騎車的路程中不斷的颳起、拍打著她的臉。除了臉部皮膚微微刺痛,她感到眼睛內飄進了沙塵碎片,使她的雙眼發紅、發癢,拚命眨動著眼都無法脫離這搔癢與乾澀。
幾天後,她眼睛的搔癢感雖然稍稍緩和下來,但總覺得,眼球上似乎被覆蓋一層油性物質,遮蔽了她的視線,一向為零度數感到驕傲的她,第一次看著眼前範圍的事物,像是低解析度的照片,每一個物件與物件間有著不可分割、曖昧模糊地帶,無法觀察其中的細節。直至她的雙眼視力從1.0剩下0.3,且掛上眼鏡也無法矯正改善,她去了醫院做了一連串科學診斷,才理解自己正在經歷一個不可思議的狀態。
「簡單的說,在妳腦膜中那層蜘蛛膜的絨毛處,形成了一個迷你的星球。」醫師平淡的語氣彷彿這個症狀在世界像流感一樣普及。
「一個......星球?」
「每個星球的原型,也就是從古老星球成為超新星爆炸後的殘骸,會四處找到適合自己的宿主,雖然無法合理解釋,但這顆星球選擇了妳當作宿主。他所處的位置壓迫到視神經,這就是妳視線逐漸模糊的原因。」
主治醫師告訴她,迷你星球若不處理,很可能長到方糖一樣的大小,日後有一天,她恐怕將因為星球本身的強大引力,失去所有生活的基本行為與感知能力。她身體的自主權將由另一個生命取代與操控,她的人生將為蘊釀一個人體內的宇宙而存在。
「這顆星球還很年輕,他還在摸索,如何釋出熱能來抵銷自己的重力,他和宇宙中的那些星球非常不同,他的時光速度是倍速濃縮的,最終,他也只有兩條路:當能量集中爆炸後成為其他星球的原料,或者因為強大的重力,繼續收縮,形成一個光都無法溢出,無盡的黑洞。對妳來說,這兩條路都不該與妳有關,妳只能選擇捨棄他。」
像聽從審判般,她被告知了處理這顆星球唯一的作法:腦膜內手術摘除。而移除後的星球將會被運送到美國太空署,用來研究與理解這項神秘個案如何發生,她的人生將成為歷史上一個奇特的樣本,也許還會被寫入某些醫學與航太學院的教材。腦膜內手術存在風險,更不用說移除的是如此奇特的自然現象,主治醫院正與國內科學家、美國太空署代表一起研擬這項手術如何進行,這個世界第一也許也是唯一的手術將透過直播傳遞到全球醫療與科學研究單位。她,做為一個研究個案,在那手術後,對於人生期待低調平靜的願望也將被剝奪。
在手術前,為了避免星球快速長大導致她提早失去對光的知覺,她只能定期回到醫院透過伽瑪刀腦部放射性治療來抑制星球變大,這些幅射離子束將從四面八方集中照射在這顆星球上,在每次的照射刺激下,星球會短暫膨脹,需要一段時間縮回原來的大小。而這段時間內,她只能學習與這顆好動的星球和平相處。伽瑪刀治療的痛苦不在於放射,而在固定頭架,那是用四顆紮實的螺絲釘鎖在她被開洞的腦殼上,雖然事前也會注射麻藥,但每一次鎖上頭架,她便有一種腦殼要被拉起掀開的妄想。她時常向年輕的護理師們自嘲自己活像個科學怪人。
治療的副作用,除了全身癱軟外,還伴隨著如在船艙上不斷旋轉的暈眩感。而星球因為短期內的膨脹,壓迫神經產生的痛楚,醫院開的消炎藥無法處理。恢復期間,她躺在病床上,望著模糊成一片光暈的天花板、前來探訪的醫師、護理師的面貌,在腦海中都是色塊與空白。她想她需要的可能不只是摘除星球的手術,更需要清除記憶殘骸的手術。偏偏在這樣身心破碎的狀態,她獨身一人,平時的連繫,除了遠方單親的母親偶爾來訪,孤僻的她,只剩下一兩個閨蜜成為唯一的依靠。即便如此,她依然保持堅定,平時她就是一個過份冷靜的人,從病情宣告一直到治療,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閨蜜佳西說她太不正常了。她還告訴她,人的眼淚中,有一種結構複雜的蛋白質,依據研究檢測證實,眼淚擁有一種類似止痛劑的化學物質。
「妳該讓自己釋放,像個一般人。女人活得比較長是因為一生哭的次數比男人多。的確,達爾文認為眼淚根本是對人類毫無意義的附屬品,但是,我更贊同蒙塔格[註],眼淚才是適者生存的原因......」
佳西不管倒臥在床無力的她,情感豐沛地一個人滔滔說著這些看似沒有關聯性的理論。她當然知道眼淚能夠排出人體某些毒素的道理,但那些真正有助益的眼淚來自於情感性的眼淚,她一向對於情感沒有太多的直接回饋與心體的知覺,如果流淚可以幫助她對抗這個星球重力所造成的情緒與知覺壓迫,幫助她回歸一個正常軌道的世界,她正好需要一片海洋的淚水量把自己淹沒。
關於眼淚無用,她印象中曾讀過一個英國人類學家哈代的假說,哈代認為人類的淚水,之所以存在著與陸生動物特質無關的鹽份,就是因為人類的祖先,應該來自於古老的水生海猿(Aquatic Ape)。海猿擁有適應水棲環境且能在水中呼吸的特質,這和乾草原假說完全違背。雖然這項假說並沒有足夠的依據,她還是時常想像自己若能像海猿一樣在水中棲息,也許就能逃到一個稍微可以擺脫體內星球重力的狀態,在不受自己視力、知覺的影響下,自在地移動,感受不同溫度的洋流相互交融,聽著海洋的呼吸聲進入睡眠。
這是她第四次的伽瑪刀治療,距離第一次發現這顆星球,已經過了一個冬季。每一次的放射治療,她的身體就多了一些變化,這顆星球似乎比先前穩定許多,不再像個發燙的石頭燒灼著她的視神經,即便她還是無法看清一個平行手臂距離外的事物,她的生活範圍隨著自己的視線範圍被局限,似乎也間接影響聽覺。她在星球聚集核心溫度、抵抗重力與蘊育的過程中,一點一滴感受到自己被切割成一塊塊的碎片,這些碎片疊加起來的自我,隨著時間流逝,從身體中逐漸剝離、摔落在地面,有時她在睡眠狀態似乎還可以聽見這大大小小的碎片落下與地面敲擊的聲音,她的自我被星球剝奪,只剩下一個空的軀殼,帶有些微的意識與判斷,唯一慶幸的是她還有心跳,仍舊活著。在一個尋常的早晨,她接到一通電話,大約十分鐘時間後掛掉電話,她的臉部沒有絲毫的情緒流露,在輕聲嘆息後,她鬆下了肩膀,摘除星球的手術時程確定了,就在一星期後。
做為一個宿主,她和體內的宇宙生命,似乎因為長時間相處,有了一點情感上的連繫,想到要和星球永遠分離,她的心境矛盾複雜得像層疊密佈的網,但同時,卻又期待在手術後重獲的新生,而這個新人生必須是在消滅另一個生命所獲得。從來沒有過,她突然覺得身體內有一個情緒的開關鬆脫了,雜陳的因子流洩了出來,湧進她原先空白一片的腦海。在密閉的室內她嚐到嘴邊有些帶鹹味的無色液體,是眼淚彌散在她的眼球與眼瞼間,順著臉頰無盡的往下滑落,直到她的整張臉被浸濕,乾掉的淚水在肌膚上形成一道道渠溝似的水痕。就在這時,她想到佳西說的蛋白質,以及適者生存的理論,但她無從判斷這究竟是屬於反射性,還是情感性流淚。她只感到身體的重量因為這些液體的湧出獲得某種平衡,無論是心理上的或生理上的,她很慶幸自己沒有被星球的狀態擱倒,這些淚水拯救了她。
那天晚上,一直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的她,沉入了一個很真實的夢境,關於海猿。夢裡的海猿和她所想像的猿猴體態完全不同,更貼切一點形容,倒比較像是白色的樹懶,只是有著人類身形般的四肢比例,用一種極為敏捷的節奏在一片深藍色海洋中徜徉,牠緩緩撥動著水,靠著帶有蹼的爪子划行,看起來一點也不費力,牠游經身邊時還回過頭望了一下她,留下一個超出普通生物面部情緒表達範圍,一個謎樣的微笑,而後又悠哉地游走了。她望著水猿的背影,才發現自己恢復了視力,她所處的海洋,和自己的淚水是同一個味道,也許一樣有著少量的無機鹽、蛋白質、溶菌酶、免疫球蛋白A以及補體系統。這時候能在水中常態性呼吸似乎不值得驚奇,在夢中她沒有溺水,就這樣幽幽地潛入水中,用星球的重量把自己投擲在海底,停留著。海洋中除了她與星球外沒有其他生命,她和這個一起爭奪自主權的星球在水底交換最後的訊息,偶爾望向水面太陽折射晃動的光影。
睜大著眼,在半夢半醒間,她想,她還沒準備好跌入另一個真實。
[註]相較於達爾文淚水無用的觀點,美國人類學家安東尼蒙塔格(Anthony Montag),認為眼淚對人類有助益,且具有人類保護自己的一些自衛物質。
字詞:星球、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