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月亮
照亮黑夜的光明,為城市延續白晝的活力。河濱公園、摩天輪舞動著LED七彩光束,高架橋及快速道路上,璀璨的金色光暈點點相連,朝遠方無盡延伸;當車窗居高臨下地駛過,便框出一幅浮生若夢,眩惑了歸人的心思。誰還記得那過於素雅淡淨的月色?不懂譁眾取寵的存在,如新吐的蛛絲,還沒看見便一把揮去了。
只在偶爾,我們會瞥見那亦步亦趨、躡手躡腳的身影,蓮步如此輕盈,輕輕一移、漣漪未起,眨巴間,便滑過了千年,賞盡無數個世紀的離歌。輕盈的凝視因此被壓成深邃的目光,成了逼視世人的超級月亮、聯播狂送的末日異象。
「聽說今晚有超級月亮,一起看吧?」
當月球最接近地球時恰巧滿月,圓滿將更勝中秋,成為超級月亮。這乍聽是個難得的巧合,其實是年復一年的常態,如同一年出現十二次的滿月,是如此令人習以為常到視而不見的地步。望著車窗外飛逝的霓虹光點與建築剪影,我不置可否地想著歸國摯友這份過於浪漫的提議,又半出神地,在腦中羅列今晚得熬夜完成的工作項目。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叮鈴!」突如其來的急促震動,一把將散漫的思緒猛力扯回。我手忙腳亂地接起手機,「喂?爺爺!」奇怪,離約定的時間還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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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九點半、約半小時的通話,我與爺爺的約定,已持續了三年。自從爸爸走後,為了某種執拗的原因,高齡八十八歲的爺爺,不願搬離木柵小山丘上的國軍宿舍。一張床、一張椅、一張長桌,一座衣櫃,砌滿牆面的舊書,鯨吞蠶食不到五坪的狹長房間,僅容旋身;伸手可及的牆面上,那張發黃的哈爾濱市地圖,留住了現代化臨幸前、爺爺記憶中的故鄉。
當年東北的北大荒,讓血氣方剛的少年悶得發慌,因此赴京求學前,才會那麼興高采烈的離開,忘了回頭再望一眼,沒想到這一別,竟是生離死別。國共抗戰中斷了少年的北大哲學夢,便在武漢加入軍旅,期望的是一路向北返鄉,卻節節退往南方;黑水溝的浪淘洶湧、八二三的砲聲隆隆,終於打醒少年的歸夢,帶著背上因砲彈碎片而突起的肉瘜,退役,住進木柵山丘上國軍宿舍的小房間裡。
這座宿舍曾經熱鬧,如今亮起的燈光卻稀疏,比月光還幽微。而月色再皎潔,也無法照透走廊深處經年累月的黑。爺爺卻說,這裡比豪宅更好,整條走廊的房間、浴廁、熱水、燈光,唯他獨享,無限使用,毋須付費;寒冬,窗子一關,一臺電烤箱不夠,還有第二臺伺候;酷暑時有老電扇便足夠,天氣熱正好發疹子,替身體排毒,再熱水一燙,就是人生最爽快的享受。
偌大豪宅的清幽,比當年的北大荒還荒涼,如今的白頭少年,卻選擇留下。每每邀請爺爺搬離宿舍與我們同住,彼此照應,爺爺總是揮揮手說:「我無親無故,孤獨慣了,不適應家庭生活。」
鮮少有人知道,除夕、中秋、端午及彼此生日總是共同聚餐度過的爺爺,兒時總是用熱毛巾溫柔拭去我們臉上哭鬧淚痕的爺爺,長大後開始殷殷關心情人節如何度過的爺爺,相片中瞇著雙眼微微駝背、我們口中親暱叫喚著的那位爺爺,其實並無血脈相連。但,少了自出生便存在於記憶中的爺爺,我們的家庭生活構圖,將不再圓滿完整。每次,爺爺一提起回鄉的事,妹妹總會忍不住哭了起來。
雖然在熟識的鄰居間,爺爺總是得意的拍著爸媽的背,說:「這是我兒子,那是我媳婦,四個小蘿蔔頭是我的孫子孫女兒!」然而在意識深處,爺爺仍認為自己孑然一身。記憶中,爺爺曾在兩岸首次開放時,返鄉探親過一次;那時灰白色的機場建築,還點綴著舞龍舞獅的喜氣金紅,我們一家六口揮手送機,沉默著,也擔心著,這會不會是與爺爺的最後一面?
幸好,爺爺還是回來了。在那之後,他曾經拿著一張與家鄉親人在銀白雪地裡的合照,對我說:「哈爾濱那邊,老是讓我回東北去,我五妹直嚷著:『哥,你回來,我養著你。』唉,臺灣的天氣,又濕又熱,我這北方人待了幾十年,沒習慣過;但離開東北也這麼久了,那裡的冬天,動輒零下四、五十度,天寒地凍呀,我年紀這麼大,早不適應了,怎麼回去呢?不回去,心裡總牽掛著,回去,這裡有你們,捨不得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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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叮鈴叮鈴叮鈴叮鈴!」我手忙腳亂地接起手機,「喂?爺爺!」
「噯!沒什麼特別的事,你看見今晚的超級月亮沒?今天的月亮特圓!看著月亮,就想起你,也想起你爸爸來了。」
爺爺繼續叨叨地說著,我一時哽咽,只能靜靜地聽。城市的快速及繁榮,像喧嘩的煙火,日日施放,緊攫都市人的視聽,月圓人團圓的感慨,早已忘了。只有賦閒懷舊的老兵,獨自立在木柵小山丘上被遺忘的宿舍窗前,吟著李白的《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如果月圓是一面魔鏡,照亮思念的臉龐,那麼浮現在夜幕的,應該不只我與爸爸吧!只恨電話不如月娘的腳步輕盈,跨越不了橫亙的時空,只能望著超級月亮,靜靜遙想,撥給還聯繫得上的人。
日常的重複常被誤認為永恆,失去與離別的來臨,總發生得猝然不及防,不給回首的餘地。看透了人間聚散,城裡的月光千萬年來,用陰晴圓缺提醒著悲歡離合,是月娘的溫柔吧?掛上爺爺的電話後,我打給歸國摯友:「今晚有超級月亮,一起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