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輕 |
重 |
裊裊上升的香火煙
在舊公寓表面攀藤垂墜的九重葛
專注盯著水溝看的乾淨白橘小貓
商店街逸出的冷氣團
小水窪表層的彩虹色澤
年輕女孩的耳朵
在麥當勞裡做直銷的業務
褪色的賓館招牌(白底紅字標楷體)
晾乾中的白色汗衫
攤販上堆疊的白底青花瓷盤
論斤販售的蛋
小學校園裡的單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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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使用一度的天橋
甩尾中的公車
高速公路旁的大廈
鐵捲門
肉鋪上的豬頭和鐵鉤
擲筊
拼裝回收車
偉人銅像
大榕樹
橋式起重機與貨櫃
油輪
汗流浹背的搬家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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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吞下它。」房東太太手裡捧著拳頭大小的礦石,一臉嚴峻。「離開之前,你得吞下它。」
「吞下它,吞下它。」黑暗裡有人喃喃複誦,聲音粗糙破裂,刮痕累累,疲倦地威脅著。
「吞下它,你才能成為這裡的一部分,」房東太太的眼睛閃出鈍光,顏色和那礦石很相似:「否則捷運就不會來了。」
「可是,這裡已經有捷運了啊。」我懦懦的回話。
「那不夠。我們要它通過你的心。」
「不夠。」牆壁上的裂縫嘶嘶叫,鋼筋擠壓著,也想發出聲音。「不夠......」窗框的邊緣逐漸變得銳利,彷彿一碰手指就會斷掉。最後,我最喜愛的老舊木門板也加入了,它像地震來臨那樣猛烈搖動,將我貼在上面的漂亮旅遊明信片通通抖落。「不夠!」
隔天,我頭痛欲裂,直到中午才起得了床。室友的貓照慣例走過來訓斥我晚起,放肆大叫。我追趕牠,嘲笑牠只不過是個9.2公斤的胖子,牠則用輕盈的一躍來反駁,捲起千根毛──那些細短的貓毛在正午的熱空氣裡迴旋、漂浮、輕輕推擠著,彷彿要為彼此保留私人空間和日照權似的,均勻舒展開來。
「胖子,貓是否略懂物理?我想你知道布朗運動?你知道貓毛的布朗運動可以讓我過敏到明年聖誕節?」
整個下午,我和那貓待在陽台上,牠假寐,偶爾用譴責放蕩者的眼神看我;而我則一面聞著牠頭上似烤麵包又似陽光的溫暖香味,一面觀賞怪手和工程車來來去去,將一畦又一畦茂盛綠著的菜田鏟走。再稍晚,住在附近的乾淨白橘小貓前來探訪,兩貓隔著紗窗交談,修長柔軟的影子在淡薄的暮色裡悄然移動。
牠倆不曾對那塊田、那些菜的變動表示任何意見。
「你知道,城市總是需要基礎建設。」房東太太坐在我的床沿,床板呻吟似的嘎吱一聲。她語調平穩,像訓練有素的廣播主持人:「城市需要穩健,心就是基石。」
今夜良宵,她扮演不熟親切長輩的角色,用骨感的手握著我的手臂,想顯示親密,塗著厚重水泥灰的的指甲掐痛我的肉。她發現我盯著她的指甲看,淡淡地說:「清水模,現在挺流行。」又伸手撢了撢她身上那套散發刺鼻化學味、漿得死挺的土黑色套裝,略帶自豪的說:「制服。環保科技咖啡紗。」
我不知道她把上次那顆沉甸甸的礦石藏在何處,只知道自己雙頰刺痛,怕得像個俗仔。我想轉移話題,好讓她忘掉那顆石頭,和叫我吞下去那檔事。「你穿著制服,你是sales?」
「不,我不是。你應該見過我。」她聳聳肩,好像在表示,身為鬼魅,借用他人──我的房東──的形象來恐嚇我,並不是個太大的問題。
我決定去保安宮拜拜。
天氣太熱了,信徒、觀光客、攝影師、穿龍鳳掛的新人、學者、廟祝、賭徒......全都熱昏了頭,或熱瞎了眼,只能在廊簷的蔭涼下緩慢遊走,臉上帶著日夢後恍惚的表情。我加入這場未經排練的大型舞蹈,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我的舞伴,在零點幾秒內,我們相遇、相撞、面面相覷,交換會意的眼神,然後因著尷尬的反作用力,朝各自的方向翩然遠離,立即遺忘了彼此的臉。為了進一步觀賞這壯麗多彩的建築,我和攝影師上演了特別精采的雙人舞蹈:當我趨前的時候,他靜靜在某個範圍外游弋,目光高遠,以意念探索廟宇細節的內部;而當他舉起相機,我則藏身轉角或花鳥柱後,和彩繪壁畫一樣靜止,淡入背景。
我漫步到大殿後方的文物展覽館,光潔的玻璃門上反射出學者的臉。
「你很喜歡那場表演,是吧?」
我不明白他所指,試圖擺出禮貌的表情,卻很快發現他並不需要。
「布朗運動。」他像導師般諄諄善誘:「懸浮在液體或氣體中的微粒,永恆不停息的無規則運動。」
我們看向仍在熱氣中漫遊的人群。
「但布朗粒子並不擁有自己的動能......」我遲疑地回答。
「是、是、剛開始的時候,微粒是盲目的,它們受到熱流體的驅使,從而互相碰撞,問題是碰撞以後....你可還記得那位攝影師?不,你不記得了,即使你們方才短暫地相愛──『才一閃...就黑夜了!──瞬間的美女,妳的目光讓我驟然重生,我來生還會再見到妳嗎?』你記得那對相互攙扶的母女?彬彬有禮的賭徒?不。不。」他停下來,表情很是同情。「所以,問題是這樣的:在城市裡,人是否能真正相遇?」
夢很黑。房東太太看起來十分疲憊,指甲油斑駁脫落,套裝出現無數細紋。
「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她喃喃說道,語音低沈沙啞,像是剛剛哭過。我無法回話,深怕跨過那一道檻。
「你見過我。我是堅持站在手扶梯右邊的守法公民。我是在路上撞了人也不道歉的年輕男人。我是在你隔壁套房裡抽煙的混蛋。我是明知道餐廳十點關門,還慫恿朋友繼續聊天喝酒的討厭鬼。我是開公車像開雲霄飛車的司機。我是不等垃圾車停下,就將整袋垃圾甩過清潔工頭頂的中年婦女。」
她眼裡閃著淚水,慢慢靠近我。
「我也是傾家蕩產的賭徒,是滿身酒氣的醜陋風塵女子,是在骯髒地下道過夜的蹺家青少年。我是曾經繁榮過,卻又蕭條的地區。我是邊陲。」
現在,她已經不像房東太太、也不像什麼「她」了。它在我手裡,閃著黑色和金色的悲哀鈍光──重得我幾乎要拿不住──表面粗糙破裂,傷痕累累,滲出污濁的水痕,彷彿一碰就要迸碎,但又像在騰騰悶燒,在壓垮萬事萬物。
「吞下我。」它悄聲說著:「吞下我,讓我成為你的心,然後你就能碰觸、甚至喜愛這城市的任何。」
翌晨,我起床灑掃,將那顆黯淡無光的礦石隨意棄置在胖子的貓砂上。
不久,我聽見異常猛烈的刨砂聲,衝出去看──高雅的霧灰色粉塵均勻散佈在空氣中,正隨著礦砂的人工香味緩緩沉降,那貓若無其事,舔著前腳,皮毛蓬鬆潔白。
貓砂盆中已沒有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