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颳起一陣風,我順風騎車上山,循著片段回憶找到那座墓園。停了車徒步走在傾斜的路徑上,我也相對傾斜著。當風從身後經過時,步伐變得輕省許多。回頭看山下是一整座都市,由於距離足夠的緣故,當中原本可以閱讀的部分看起來都只是排列整齊的文字,無從更進一步成為可辨識的字句。
都市遠方是濛濛深藍的海,從山的高度可以遠眺一小段島嶼邊界。我曾在那平緩的海岸線上騎車旅行過,海與漫長道路適合思考過客與長住之間的問題。此時風再度颳起,於是我順著那風轉身背對片海與城市,繼續向上走進這介於當下和永恆的國度。
幾乎無法一眼望穿,造墓者在靠近天空的地方以雲的白與灰築起眾人長眠之地。我緩慢穿過一條條沉默的街,終於在靠近邊境之處找到歌手的墓。墓的外緣有一座高低起伏的半圓形低牆,以環抱著歌手的姿態,朝海與都市那方向伸出擁抱的雙手。牆是純白色的,上頭印了約手掌大的彩色照片,是歌手離開世界前的模樣。照片下方畫了把民謠吉他,吉他兩側則是波浪般的五線樂譜,樂譜前擺放了塊穩重的墨綠色大理石,上頭用金色染料刻出「雨生園」三個字。
墓園中心安置了像雙人床一般大小的暗紅色花崗平台,被整齊劃分為四個區塊,其中已經住往天國的家庭成員各安置在一個角落,上頭分別刻寫生命的起始與終了日期。平台前緣放置了一個約十公分高,看起來像是在思考的白色男嬰天使,他的兩旁各放置了白色與紅色的百合花。花是新鮮的。
子帶我來這是將近一年前的事。那天的風向特別凌亂,她的頭髮也不停糾結在臉上,子不以為意地甩開,風又朝她施力的方向襲捲而去。她對我說:「教會裡的人都說永恆是好的,但我想要的並不是永恆。」。她說四十歲是離開世界的理想時間,還說那時要辦一場很美的告別式,把生命裡的一切都裝在櫃子裡讓人回味。我說那個櫃子可能會有點太高非得量身訂做,她瞇起眼睛笑了。那日的風往墓園後方的「雨生亭」飄去,我想在那坐下來和子繼續聊聊天,但她卻被遠方的海與城市給吸引過去,長久注視著。記憶就停在子背對著我和歌手安靜而溫馨的墓。
這個早晨我再次來到這,看著花崗平台上方所立起的銀色十字架。銀是我生命中最擁抱的顏色,仔細看那金屬十字架不停變幻的色澤,是白、是灰,同時也是深而又深的黑。長久凝視那十字架的時候,山頂的風避開了我所在的空間,安靜降落在身後的海與城市裡。我蹲在花崗岩平台前闔眼祈禱:「願你在另一個世界裡得到安息,願一切的傷痛離你遠去,願天國所有的光明與輕省,撫慰你短暫人生的失落。」
那日子我和子下山後便走往各自的旅途。她朝海的方向前進,而我則繼續迷失在城市當中。由於城市過於貼近自己的緣故,當中原本可以閱讀的部分都變成巨大而片段的筆跡,無從更進一步成為可辨識的字句。於是我就生活在那筆跡之中,夜夜等待微風襲捲而來的早晨。
歌手的照片笑得比起先更燦爛了,少年本就應該陽光,因為你們似乎不太喜歡沒有藍色鴿子飛翔。跪在地上得我伸手從挖起了一把紅土,在花崗平台上細心堆出一只十字架、一個八分音符,以及一顆愛心。風在我頭上凝視著,停止了他起先的飛翔。我低頭仔細看著那些澄紅色粉末,花崗平台上的男嬰天使歪著頭看了看我。
我再抓了另一把紅土,包裹在口袋裡,要送給子當作永恆的禮物。不僅如此我的褲子與衣袖都沾滿這座山的氣息,要說化作灰都認得也不失為一種幽默,因為憂愁的上帝已是憂愁人的信仰,而我的心裡一直,以你為我唯一的,一份希望。
我跨上摩托車,順著介於墜落與攀升之間的山路,回到那座城市裡。
2015/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