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記憶包括外觀、嗅覺、觸覺、味覺、聽覺、氣氛……，還能劃成更細微的分類。你可以刻意記憶，但不一定記得起來。有時候你根本沒注意，記憶卻牢牢住在你腦中，直到下一次再遇見。

同一件事，每個人記憶的重點都不一樣，有人記住A，有人記住B，有人記住C，有人記住D，有人記住E，ABCDE五個部份卻也拼不出一個全貌。

爭執不下的時候，甲方說：「事情是如此如此，你說謊」乙方說：「事情是這樣這樣，你說謊」大家都沒說謊，大家也都說謊，唯一不會說謊的「事情本身」偏偏無法發言。

「回憶全都是記憶，但記憶不全部是回憶」

記憶從未如實紀錄，回憶從未如實呈現。記憶不斷被竄改著，往你希望的方向修正編織，不知不覺地進行著。可能大多是真，少數是假。可能少數是真，大多是假，也可能全數是假，你信以為真。

好友親人死去，你也死了一部份。因為你並不僅僅是你本身，還包括別人關於你的記憶、印象，這部份隨之而逝。

「有土斯有財」一直是老一輩人的觀念，每當爸爸、姑姑、叔伯那輩父執聚在一起時，偶爾會可惜地提到：阿公的田如果都還在的話，怕也有百來甲地。阿公在地方是出名的「阿舍」，整個家族都靠能幹的他撐持，木工出身的他勤奮能幹，中年後做生意賣農業設備也慢慢有一番氣象。在還沒機械化的台灣農業社會，「風穀」將稻粒與土塵、雜物、秕穀分離的木製設備，那時全台只有兩家代理，阿公是其中一家。家族裡遊手好閒找無工作的成員，阿公就派他們收租，給他們一份工作，總是照顧著家族的每個人。阿公努力賺錢，不過另一方面，「阿太」太祖父拼命花錢，賭博輸錢、設地方錢莊卻被倒債，田契一張張拿去賣。就在買地賣地、買地賣地、買地賣地的循環中抵銷著，錢財真如流水，未曾在家族停留過。

「阿叔」是小叔公最小的兒子，小時候對他的印象是開朗健談，又喜歡給我們這些小鬼取綽號、逗著玩，那時他是學生快出社會，更像是個大哥哥而不是叔叔。他當完兵出外工作後，幾乎就沒見過他，偶爾會聽到些大人的耳語，說他在外浪蕩，工作一個換一個、賭過一個又一個賭場，沒錢時才回家要錢。家裡人初時都給，當然都會教訓一番，但是同樣伸手同樣教訓，總是一再一再重複，後來家人忍著不給，盼他終能回頭。卻等到有次一群凶狠的混混壓著頭破血流的阿叔回來，任誰看都忍不下心，何況是叔公，他的親爸爸。賣掉工廠、房子，叔公也搬回老家六十多年屋齡的土腳厝。

家族似乎有股嗜賭的血脈潛流著，不知道在哪一家哪個人會爆發，出現另一個敗家子。阿伯職業表面是計程車司機，實際上應該算賭徒，在賭場裡的時間更勝於開車載客。總在輸錢後跟他的姊姊、妹妹、弟弟，也就是姑姑和爸爸借錢。倒是嬸嬸早跟他斷了關係不往來，開布莊撫養著子女長大。媽和爸最常吵架的話題就是阿伯，拿家裡的新車跟他的舊車換、五萬、十萬白白地送出去，不用指望還，也從未還。姑姑們也是如此。有年，阿伯又欠下一屁股債，借錢碰壁「走路」去，一兩年都見不到人，實在反常。妹妹在台中車站看到他的消息傳出去，過年拜訪姑姑，邀她們回娘家時，每位姑姑都仔細問了這件事，心上還是掛念。

「好竹出歹筍」還是「歹竹出好筍」似乎說不清，阿太到阿公到阿伯到做醫生的優秀表哥，這條血脈是「歹」、「好」、「歹」、「好」奇正交錯出現著。甚至放遠望去家族裡旁系家庭，也常會出現不定時炸彈；黑格爾說：「人類從歷史學到的教訓就是人類學不到教訓。」我們家族也是如此。

佛洛伊德：「夢是潛意識似是而非的滿足。」

應該是三人聚會，大光因工作缺席，變成我和水姑娘的兩人約會。一年多未見，綾還是清麗如昔，儘管沒有特別打扮，隨意搭配下仍有種靜謐端莊的氣質，不同習見的美女。心裡常掛念著，還怕會因許久不見而直盯著她瞧，沒想到見面反而自自然然聊了起來，好似昨天才在街角告別；她迭遇爛桃花，總是遇到精神異常的學長，瞧不起人的富家公子，身旁無人相伴，言語中透露幾絲寂寥。持續分享著近況、心情，她突然眼神轉為熱切，岔出一句：「我一直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帶著詢問意涵，十三年來從沒看過這眼神。

(常想著，那一天總會來的，必須帶著半祝福半失落的心情參加她的婚禮，她說我可以充當攝影，我也一口答應；四年前的三人聚會，她身旁沒有人，我的戀情也剛中止，大光慫恿著：「怕什麼？何不追呢？」就怕重拾的友情再度失去。)

交往六年的女友又該如何呢？念頭一閃即逝。火速回到台北與女友做個了結，再奔到台中給水姑娘承諾，一股令自己吃驚的決絕；走在街頭，身旁牽手談笑的人已換成水姑娘，不禁有些飄飄然，更參雜著驕傲與滿足。

惡夢中驚醒，冷汗直流！

家族

即使差了二十八歲，還是要叫姐姐，輩分這種關係真是神奇。坐成滿滿甚至塞不下的一桌子圓圈時，大家就開始說些或深或淺的話題。明明一年才見幾次面，甚至不比隔壁老王來得更熟悉些，卻可以安心把兩歲小娃交到我危顫的手上。煞有其事的演成一幅合家歡。小朋友非常可愛，可愛到讓人相當期待長大後的他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憑什麼，能夠熱情的擁抱、快樂的微笑，然後一起做些再親密不過的事情呢？每年每年重複上演的劇情，有時被稱讚有時被質疑，人際之間的距離是那麼不清晰。因為雙股螺旋的相同刻印，於是有了從生理湧起打動情感的溫熱。當不可避免的接觸到來時，我一邊被深深感動著一邊又有些疑惑的恍然。

記憶

就算記清楚演變的細節，關於情感的部分仍是再自我不過的領域，沒辦法說清楚他那被我解讀成薄情的表情之後，究竟有些什麼？許多年以後，我才不經意的得知也許那其實是「無措」，但我已無從追問了。模糊的記憶之後，只剩下當初所判定的結論，但是連這一切都動搖了。「記憶」是不可靠且虛幻的，真理這樣告誡！以往我相當自豪的記憶力現在不停失效，虛實之中何者為真，要相信什麼？憶起什麼？回溯起不回頭的種種，除了惆悵、失落、恍然這種濕黏附骨的情緒，悲喜等刺激性的感受，在一遍又一遍的重溫後再不回頭，越是溫習越是失真。我質疑起自己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夜裡，我反覆思索，到底記憶作了什麼手腳，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差錯？一再出現的面孔，既熟悉又陌生，可是他是誰？那句話是誰說的？那個動作到底代表了什麼？這樣的演變恰當、合理嗎？現實一而再的揣度能夠改變回憶中的什麼呢？

「記憶竟然可以是這麼騙人的東西」這句話不時在我腦中響起，翻來覆去，提醒我所憑恃的一切不過僅僅是虛無，一種可以各自表述、毫無交集的放送。但重溫似乎也是溫暖的，現實冰冷包覆的時候，潛藏深處的溫柔將我自空寒中拉起，只要靜靜躺著。

夢境

夢境中，我感知到的總是模糊不清。看不清的面孔、聽不清的話語、模糊的知曉和沒來由的悲喜。有時候情緒來得又急又猛，睡夢之中突然間就醒來了，但是腦袋中卻是一片模糊。夢境裡，一切都不由自己，既使再凶險某種程度上生理還是平靜的，逐漸清醒時介於睡醒之間的恍惚，不是很像微醺時的酒茫。「夢裡不知身是客」莊周夢蝶的大哉問，時不時的挑起對感官或認知的質疑。

「也許這是夢呢！」不屑地落下一句。

曾經，我與家庭極為疏離；曾經，我的家族情感極為淡薄。讀書求學時期即早早離了家，外面的熱鬧繽紛才是我傾心的天地，嚴肅安靜的原生家庭於我，只是闖蕩世界偶爾停留的固定旅館。那時，妹妹曾經對我說：「姊，我知道你並不喜歡這個家。」

直到妹妹生了那場驚心動魄的怪病。

我以為記憶就是我的一切。




沒有記憶，我將只是個複雜的機器，隨著不同的輸入做出不同的反應。

因為有著屬於我的記憶，才讓我成為此刻正敲打著鍵盤思考著"記憶"的這個人。




也因為能產生新的記憶，我知道明日的我將不同於今日的我，今日我所經歷的種種，將在我的生命之書裡添加新頁。

現實是狗養在貓窩裡，從小跟著喵喵叫長得越來越像貓。直到有天長大遇到其他小狗汪汪叫，產生不知該跟著汪汪叫還是繼續喵喵叫的煩惱；進了書店工作，大家都有種或多或少相同的背景，不是來自台北台中高雄地域那種，不是家裡中等貧窮小康家庭環境那種，更不是政治立場、宗教信仰、支持球隊有高度一致性。而是一種逃脫人生常軌的共通性：大學讀政大經濟的黃嘉，大學沒上過幾堂課，認為上課是浪費時間自己看比較快，整天睡足吃飽窩在宿舍打電動看電視當宅男，期中期末考試也不到直接跑到研究室說服老師用報告抵分數，居然也這樣畢業了。畢業後直接進入書店當店員，完全沒用到大學的東西。現在三十出頭當過好幾家的店長，卻最想到日本讀設計；布達念英文系，當過書店店員、百貨公司樓管，回鍋書店店員。當百貨公司樓管薪水雖然較優渥、同事正妹也多，但是篤信佛教吃全素的他卻剛好管小吃街，每天面帶笑容和藹可親的巡場打招呼，心裡卻直犯嘀咕「罪過！罪過！罪過！罪過！罪過！罪過！…」工作與信仰衝突，有天終於受不了這群屠夫們，辭職又回到書店。讀經濟的不到財經界發展，讀英文的不走英文路，讀歷史的不喜歡歷史，讀機械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跑來湊一腳。

不顧現實的人也需要錢度日，在不知道未來該往哪走時，愛書的緣分引領他們來到書店，先有份工作再說儘管薪水微薄也好；最高境界是物慾淡薄，一簞食一瓢飲也能自得其樂。然而也有頗有背景的公子小姐來玩耍，玩累了有更大的規劃等著他。也有一部分的人以為這裡是人生的轉運站，休息一下等待更好的機會。有人順利再度揚帆，也有人等著等著逐漸麻木忘了初衷。

從前的朋友同學慢慢小有成就，有意無意來書店探班，總會關心哈拉幾句問候與場面話，眼神卻有種「你到底在這裡做什麼？」的意涵。讓你有些受傷。

現實是將一個人的價值用仔細地用數字、職等、公司加以計算，得出來的結果。現實是不同行業有不同的薪水標準，人比人氣死人。現實是工作上努力卻難被器重，拍馬屁攀關係才是捷徑。有時更因為莫名奇妙的因素：長相甜美、英俊挺拔。上司看得順眼就拉拔。

【四個主題】記憶

¤之一

很早以前就已經放棄對最早先的記憶的搜尋，不只是因為我記不得過去的片段，更因為在時間的迴旋中，還有什麼比自記憶的邊陲衣角沿生自行創造繁衍出來的騙局更讓人難以揭穿。我們總是信以為真，口口聲聲說，「是的，我經歷過這一切。沒有人會比當時在現場的我還要更清楚這一切了…」同時趕緊在腦海中安排所有事件的出場排序、重建場景、現場的聲音、周遭的氣息，最重要的是，把自己放在最能看透一切的位置，如果還不足夠造成場景的猜彩度，加油添醋就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