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窗外傳來庭院派對式的即興演奏與人聲騷動愈來愈清楚時,D知道下一刻將要頭痛。即使她盡可能用忽略的態度,假裝開窗是為了替牆緣下的薔薇澆水,而不是觀察小溪的另一端,正舉辦的私人聚會。
D的母親總在此時與外人一掛,高聲的宣佈她所觀察到的熱鬧景象,說得好像自己剛從會場離席,說的好像自己是那棟別墅真正的女主人,連洋房二樓外的大露台重新上漆,都曉得是交辦給哪家師傅。完全忽略塑膠袋內的生豬肉正滴著血水,忽略常年躲在房裡的神經質女兒,受不了高頻率的音量。
『我正在獨白,書寫窗外的繁華豔麗,書寫鄧家的富貴景象。我正在說話,...』
這一刻D覺得靈感來了!什麼是創作?史帝芬金說、卡爾維諾說、大江健三郎說,這些人的話凝固成為文字,每次提筆,就像搓洗麻將,他的規則、他的語法、他的叮嚀,結合成一把哪張丟出去都可以,也都不行的怪牌。D又寫不下去了。
D望向窗外,這會兒她又期待外面的熱鬧與喧囂能裝滿靈感空乏的位置。可是透過窗口,她只看到許許多多的人,或遠或近,一會兒定格,一會兒又走出窗框。窗外經常只有大自然,有山有水有樹,有光有影;為什麼偏偏想要寫字時,人影又出現在眼前?
這些人擋住了更遠的視野,他們總是高談闊論,關於語言、關於藝術、關於自我,D知道沒有一點風格,是無法穿梭在這群人之間,不,是擠不過身。D從書桌退回床上,原本苦咬筆桿的嘴,正啃著手指頭。
只想縮回更深的黑洞,點燃自憐,依賴一點光。三島由紀夫卻突然從左邊太陽穴迸出,手中拿著武士刀,在往肚子劃開同時,高喊無福無用!
幸福既然無用,為什麼豪宅的女主人L總是笑的那麼自信又驕傲?
L手中的紅傘,是一大塊古董蕾絲布製成,在太陽底下昂貴地炫耀。一身雪白的Dior高級訂製服,像是夏天裡的雪花,珍奇且美的不可思議。D的母親就愛轉述L的富貴逸事,美麗的女子與幸福(多金亦擁有完整的愛情)的傳說...
『L會因為創作的事情而崩潰嗎?』D看著自己的手指頭。或者為人生尋找有意義的出口,是一生企尋不到幸福與富貴者,為掩飾自卑所進行的精神自虐。
D再度往窗外看,紅傘底下的人,周圍總是充滿驚嘆與讚美。愈靠近主屋,愈能表視與豪宅主人的關係密切,依次是分散在主屋前,栽植的林蔭道路上的客人,愈靠近溪流(D的窗口,正臨小溪的轉彎處,與豪宅相隔數百公尺),關係愈疏遠,鈔票的厚度也就愈薄。
貧窮這種不治之症,患者自動會躲得遠遠的,深怕被追問患的有多嚴重,或者說更怕被當成傳染急症,與其等待被隔離,不如自動消失。D覺得對岸多的是和自己患有相同病徵的人,可是她又覺得自己其實更富有,至少她為自己的靈魂感到驕傲。
『創作的事,經常使我崩潰...』瘋狂,是堅持某些信念產生的無上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