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回家的路上,他又忘了。

 

除了過度疲累讓自己沒有足夠的心力之外,馬路上也沒有多餘的空間讓他超過眼前這台車。他默默看著那對煞車燈,變亮,又變暗。所謂暗只是相對亮而言的,畢竟現在天已經黑了。

 

他知道車燈的亮或暗,不是決定於駕駛的一雙眼睛,而是決定於更前方車輛的一對煞車燈。那之間不存在什麼意義,只不過可以讓他的腦子發號施令給右腳,指揮它該往左或往右、踩住或放開。就像在公司裡,只要他看著老闆,腦子就會發出指令讓全身配合著去完成工作一樣。不同的是,這裡決定一切的是每個路口一對又一對的紅綠燈。

 

「紅綠燈是一對的?!」他以前從來沒注意到。它們總是成雙地出現,一前一後,有時也一左一右。仔細去看倒看不出有互相陪伴的意思,反而像是非成為一對來加強彼此的存在不可。這樣想的同時,他覺得眼前的那一對正奮力發出更加刺眼的光芒。路中央立著的雙頭路燈,則全都排著隊拼命地發亮,隊伍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

 

不論對象是什麼,快速做出準確又適當的回應對他來說從來不是難事,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件事變得不再那麼簡單。像是現在,他因為沒有讓自己變成一個守法的市民、一個路人、一隻聽話的右腳甚至是一個燈,就完全忘了自己是誰、正在做什麼,以及然後呢、該怎麼辦。他只能增加與別人相處的時間,因為獨處總會讓他漸漸化為一團空氣,消失不見。

 

那些燈為什麼這麼亮?是因為成雙的關係嗎?他抬頭絕望地發現連比較不亮的、非人造的、正緩慢邁向死亡的星星群也在製造著同一種性質的光芒。

 

正被無奈感侵蝕的時候,他在星星旁邊發現了月亮。那個跟以前的印象一模一樣、單獨存在的月亮。他學這城市裡所有眼睛們望著它,用同樣的眼神,只是不發出刺眼的光。

 

小時候奶奶曾警告過他:不可以用手指月亮!一輩子從不指月亮的奶奶,早已在徹底忘記一切的生理狀態下過世了,那警告卻在這時突然浮現。他不禁懷疑起奶奶是不是知道遲早他會有需要指月亮的一天。

 

他緩緩伸出手,接著就在一道強光與劇烈的碰撞聲中昏迷。

 

全身都痛,尤其是耳朵。那種刺痛像是被銳利的刀片劃過之後遺留下來的,跟奶奶說過的話一樣在他耳朵刻下鮮明的痕跡。

 

他不知道將來的什麼時候,會像奶奶一樣被埋入地下,但無論如何都沒關係了。因為天上會一直掛著那隨時等著割他耳朵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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