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 】
「一共49元,收您50,找您1元。小姐,您的發票。」
「謝謝。」她說,一面從便利商店店員手中接過零錢跟發票。
她將擺在櫃檯上的巧克力調味乳及火腿蛋三明治往包包收,卻被門外傳來的尖銳煞車聲及強烈碰撞聲嚇了一大跳,動作軋然而止。
她轉頭,往外邊望,眼前的店員也跟著探頭探腦。
「發生什麼事了?」
「車禍嗎?」
排隊等著結帳的人們此起彼落的說著、互相探問著。
有人已經急匆匆的向外跑,查看外頭的情況。
「砂石車撞到機車,機車騎士往外飛了十幾公尺,後面的轎車閃避不及,當場輾過的樣子,看來是凶多吉少。」那報馬仔站在便利商店門口大聲的宣佈著。他語氣中透著的微弱惋惜,很輕易地就被他眼神中閃著的那種遇到大事件的八卦光芒澆熄了。
她只是緊盯著他的眼睛,卻不置可否。
自動門的叮咚聲兀自的響著,彷彿在宣告一切都與它無關。
是啊!與誰何干呢?
除了肇事者、肇事者的家屬、朋友;被害者、被害者的家屬、朋友,還有誰會深刻的記住這些事?難道不就是成為誰或誰茶餘飯後的話題,然後時間一過就如同泡沫一般煙消雲散,連一點渣子都不剩了嗎?
她走出便利商店,很輕易的就可以發現哪裡是事故現場。倒不是看到了血跡或倒在地上的被害者或支離破碎的機車殘骸或其他的那一些什麼,而是在周邊已經聚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潮。
她沒有興趣加入,只是從旁安靜的走過。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太過清楚。
救護車會來,傷患會被送到醫院搶救(如果他還是傷患的話)。
另一個可能是,他會被推到太平間,被清洗,被送到殯葬管理處化妝,然後會有一連串的哭天搶地。
她總是下意識的過濾那些悲傷的聲音,讓它們輕飄飄的穿過她的耳蝸,也僅僅只是穿過而已。它們到不了她的大腦皮層,在中間的哪個迴路就會掉了、迷失了、不復存在了。
當然沒人敢指責她漠然,是職業所需吧,他們說。
但她知道其實不是,她只是單純的想:「死為什麼不能是與生一樣美好、或是更美好的事物?」
她站在捷運站入口往回望,隱隱約約地看到一顆飽滿的灰色氣球,從事發現場一點一點的往上飄。它先是搖曳著,往左一些、往右一些、轉個圈,彷彿想再看一眼這個世界;接著它開始顫抖,抖落些什麼呢?誰知道,大概是一些不好的情緒吧。跟著它變透明了,乾淨的、純粹的、不容褻瀆的。最後它義無反顧的飛離了,穿越雲層,直到她再也感受不到它。
「嘿,祝你旅途愉快!」她輕聲說。
從不說「一路好走」,從不認同這句話當中包含的哀傷意味。死亡雖是離別(表面上的),但並不等同於悲慘。絕對不是!
她在捷運善導寺站下了車,轉搭公車237線,目的地是台北市殯葬管理處。
她是一名遺體美容師。
走進殯葬管理處之後,她才從包包裡掏出屍體化妝室工作證掛上。
厚重的門卡在生與死的交界。她推開門,走到充斥著死亡的那一邊。腐敗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不重,但無所不在。像要滲透你、拉攏你,逼你接受、要你面對──只要有生,必然有死,那是一體兩面,扯不開。
「依寧,來了啊?」陳師傅一面套上白色袍褂一面對她說。
「嗯。剛在路上看到嚴重事故了,支離破碎的屍體可能又要多加一具。」
「當場死亡?真可憐哪。」陳師傅說。他雖然對生命的殞落感到可惜,但也只能僅止於此,太讓自己深陷的話,工作起來一定會非常痛苦的。
「我不確定,不過看情況大概是吧。」她想起剛剛感受到的緩緩上升的灰色氣球。
倒不是她觸人霉頭,只是她對生命消逝這件事感覺總特別敏銳。這到底是她與天俱來,還是由於看得太多,她自己也不清楚。
擅長用看似輕薄的語調談論死亡,其實也只是不想賦予這件事太過濃重的絕望意味。
這麼多年了,一具具的屍體在她眼前被推進推出,她漸漸明白了:當你把一件事看得稀鬆平常,那它就是平凡無奇的;那它就傷不了你。
事實說穿了就是這樣。
「今天大概會很忙。才八點就已經送進來三具了。」陳師傅說。「2號床的黃老太太就拜託你了。」語罷,他指了指還停放在一旁的鐵床。鐵床上有一個人體突起,突起上鋪了一塊白布。
最近死亡的人數又明顯增多了,她想是因為寒流來襲的關係。那些受了凍的、心臟無法負荷氣溫明顯改變的,全都一窩鋒的擠進殯儀館,像要舉行什麼嘉年華會一般。
她點了點頭,「自然死亡嗎?」
「嗯,算是壽終正寢吧。」
「家屬有什麼要求嗎?」她問,這件事得先要確定一下,有些家屬會要求妝化濃一點,讓人走得風風光光。最後一程,讓生者心裡有個依託也好。
「沒有,死者的兒子說信任我們的專業。」
她點點頭,那就好辦了,她心想。
她套上工作服,戴上手套,然後掀開鋪著黃老太太的白布,一個慈祥老奶奶的面容映入眼簾。
老太太的眼睛安靜的闔著,嘴角帶著微微上揚的弧度,像只是睡著了,還做著什麼溫馨的美夢。
臉色是白的,但也只像是久未曬太陽那種虛弱的白,並沒有屍體特有的那種慘淡。
她伸手順了順老太太瀏海,指尖碰到了她的額頭,有點涼,沒有餘溫了。
「婆婆你好,我叫張依寧,是你的化妝師。」
這是她的習慣,她總在開始工作前自我介紹。生死的界線對她而言是模糊的。眼前躺著人屍體雖是死的,卻也是活的。她不想在對方還未接受她之前就任意在別人身上擺弄。
「婆婆你很漂亮喔。」她笑著說,像對鄰家婆婆攀談那樣。
她的手也沒閒著。她先是把老太太的頭髮梳理整齊,然後用鑷子仔細地夾起黏附於嘴角的碎屑,接著用軟刷輕輕掃淨老太太的臉龐。
她拿了粉撲沾上白粉,輕拍老太太的臉,從額頭到臉頰到下巴,一點也不含糊。
接著拿了眉筆,幫老太太畫出眼線。
「婆婆,我幫你畫淡妝喔?你長的那麼漂亮,要是被厚厚的粉遮住也太可惜了。」
「有很多人都說,妝要畫得濃,衣服要竭盡所能的華麗,才能風風光光的去到另一個世界,才會被人尊敬。」
「可是、可是我覺得不是這樣。可能化妝真的是一種宣示權威的方式吧,告訴別人你的地位、你說話的分量。但是我總覺得,已經爭了一輩子了,還要把這些也一併帶走嗎?那樣不是太累了?」
「婆婆你覺得呢?」
當然屍體是不會回答她的,只是黃老太太臉上掛著的屬於生前的笑,像在給予她認同。笑容的力量殘留到給予笑容的人都已經不存在的時空裡了。
她拿了淡紅色的口紅,勻稱的塗在老太太的唇上。
「這顏色很好看喔,我覺得很適合你。」
她放下口紅,歪著頭看老太太。
「相當慈祥的感覺哪!」
「婆婆,我跟你說喔,我小時候看過一個叫做『黃金鞋』的外國童話,是寫一個小王子死去之後的故事。裡面的國王愛子心切,要給小王子換上最好的衣服,還特地為他打造了一雙黃金鞋。去天國的路上,一定要爬上一座梯子,穿著笨重黃金鞋的小王子怎樣也無法爬上天梯,他越是想爬上去,就跌得越重,全身都搞得傷痕累累的。
他只好看著連鞋子都沒得穿的窮人家的孩子一個一個的爬上樓梯,悲傷地在梯子的底部聽著屬於天國的歡笑。後來小王子受不了,夜夜到國王的夢裡哭訴,國王終於脫掉了小王子腳上的黃金鞋,小王子才得以爬上了天梯,與那些在世時與他地位階級完全不同的孩子們一同玩樂。」
「這故事對我影響很大,所以我總覺得人死後就可以放下一切了,關於那些勾心鬥角啦、比較啦、要贏過誰啦。算是一種潔淨的回歸吧,回到只剩一個人,沒有任何附加價值加諸於生命之上的狀態。」
「我是不是太理想化了?」
老太太還是帶著那一抹恬靜的笑。
「再上個腮紅就可以了。」
她在老太太的雙頰上撲上帶有一點點紅的粉,看來有血色多了。
她放下手中的海綿,仔細端詳老太太的臉。然後她點了點頭,俯下身,在老太太的耳邊輕聲說:「婆婆,你很好看喔。祝你在新世界玩得愉快,掰掰囉。」
「依寧,好了的話5號床就交給你了!」陳師傅一面快速的幫另一具屍體上妝,一面對著她說。
「好。」她應著,接著走到另一個鐵床旁。
她掀開白布,鐵床上躺著的屍體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他的左手幾乎脫離,左側胸口有好大一片的磨損,臉上還帶有一條很深的切口,看似被什麼尖銳物扯過。傷口雖然已經被清洗過,但那曾經冒出的殷紅依舊不難想見。
「好慘,怎麼死的?」她問陳師傅。
「車禍,夾在車輪下被拖行了幾十公尺,還來不及送到醫院就回天乏術了。」
這會是個大工程,她想。
她從冷凍櫃取出縫補用的豬皮,將其覆蓋在左胸的傷口上。她將針扎入、抽出,來來回回。
此時有工作人員進入屍體化妝室將已上好裝潢老太太推出,她知道她將會被換上壽衣,可能被置於棺木中受人瞻望,也或許不會,最後大概會被送到火葬場燒個一乾而淨。
「那就不再見囉。」她默念。
然後又埋首於那殘破的屍首。
但她會讓他完好的被推出去的,她知道。
她的工作就是如此,在狹小的充斥著死亡氣味的小房間裡,見證生命的衰亡,替這城市向將要/已經離去的過客道別。
不論他們離去的途徑為何──是自然死亡、是意外、是自殺,這裡都是終站。
她在工作的過程中,有時候會下意識地望向窗外的天際。
你不會知道每天到底有多少灰色氣球在向上攀升──或許是毫無依戀的急速飛離;或許是盤旋於城市上空不捨離去──可它們是確確實實存在著的。
而同時,也有另一些閃閃發亮的東西自空中翩翩飄落。那些是與之對應的新生,是新生喔!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