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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分類:第二週:輕與重(故事)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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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慧參加了一個義工隊,在假日前往一間位於郊山的書屋裡換工。書屋是在地青年起心動念想幫偏鄉孩子課輔,由紅磚老屋改建而成的,幾個月下來,他們協助整理了書屋的裡裡外外,拔草、刷漆、清掃,擦拭書和募來的二手家具。當義工隊想向外整理書屋鄰近的小徑時,因為不方便帶著小孩同去,喜歡讀繪本的家慧,提議自己留下為隊友照看小孩、念繪本。

爾後當義工隊帶著草刀,去被野草湮沒的山林小徑砍草修步道時,她就在書屋裡為孩子說故事。隊友感激地對她說,幸好有她帶小孩,他們才能放心的入山去。可惜她不能滿足小孩子的孤單感,尤其是一個五歲的女孩,故事聽著聽著就往窗外看,她巴望和朋友一起玩 。

包含家慧在內的大部分隊友,早就發現附近某間平房一樓住著祖孫三人,那戶門口有一個陶製圓水缸,是一個赭黃土色為底、混合流動亮釉色的古早大甕,缸裡養著荷花和魚,沉甸甸地立在水泥地上。小男孩不時站在水缸後,靦腆的觀察這群陌生人,陽光照射下,水缸薄薄的陰影往後拉長,覆蓋了男孩的身體。

今天只有小女孩一個孩子跟著爸媽來書屋,家慧邀請鄰居男孩一起參與活動,小女孩對男孩說:「我們來當朋友吧!」孩子在書屋前跟著擅長園藝造景的義工隊友種花,秋海棠種在第一排、茶花樹種在第二排,打造每個季節能開不同花種的小花園。園藝工作將許多落葉撥落到清澈淺水溝裡,孩子奮力用長勺將落葉撈出,也順勢撈出了幾隻蝌蚪。男孩也和新朋友分享他的寶物,他們站在小凳子上盯著水缸裡,追尋在荷花分支蔓生細莖之間游泳的小金魚,彷彿要捕捉暗夜裡神出鬼沒的流星。

離別之前,孩子並肩坐著樹下喝泡了萬壽菊葉的熱茶,家慧打開繪本說一個關於動物園的故事,引導孩子對照圖畫,一個個念出大象、猩猩、犰狳...。家慧發現以男孩的年紀來說,他能說的字詞很少,男孩思索的表情就像一缸水,水面下的意念蠢蠢欲動,卻找不到適合的詞彙來表達。家慧心中湧起一絲憂慮,會不會是偏鄉的孩子少了很多學習刺激和互動所造成的?轉念一想,不要急,今天他不就和朋友一起體驗了很多嗎,再陪他多讀多玩,即使是微風也能慢慢吹動漣漪的。

山裡微涼的風,帶來吹過苦楝葉尖、吹過香草植物、吹過流水溼氣的山野氣息,女孩用手肘碰碰男孩,他們默契十足的一起舉手射出剛摺好的紙飛機,乘著風和笑聲,紙飛機輕盈地飛向夕陽。

 

(重:水缸 / 輕:微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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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骨嶙峋的胸膛喀拉喀拉地作響,此刻他飛翔起來,穿過螢幕、手機、電波、十字路口、交通號誌,旋即上升到清澈的空中。底下的車陣快速縮小,輕柔的卷雲包覆天際,陽光炫目,日暈在橢圓天頂輻射大地。

 

他離天和地都好遠,第一次擁有這麼大的空間。耳朵還沒適應高壓缺氧的環境,變形尚未完全,他只好狂吞口水。視差則正在重新調整,焦點像一隻伸向遠方的快手,清晰攫住任何落在地平線的東西。他因為過度興奮,險些換氣太快而頭暈目眩。

 

不過,再也沒有比現在更舒服的時刻,長久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體的神秘,積滿在他嬴弱胸腔裡的東西似乎無比巨大,正在改變他的聽覺與視覺。甚至連肌肉也被加持能量,顯得朝氣勃勃。(電流刺激了肌肉收縮!)他靈活地拍動賦予自己的新生羽毛,在空中迅速舞動,一下上邊,一下下邊,一刻間又迅迅地熨過大地,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叭叭叭!叭───!」

 

 

他趕緊從分隔島裡走出,伸出左小臂招車,巨大車陣在他揮動日常義務下緩慢前進,偶爾爆出尖銳、沒耐心的喇叭聲。但景色已經跟昨天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穿起制服相當好看。

 

 

 

 

 

輕:羽毛

重: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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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決定去一個人去旅行,看世界上最大的隕石坑。路途遙遠難及,朋友都笑她,跑那麼遠只為了看一個洞啊?她開玩笑回應:「我可是去看世界上最重量級的風景耶,你們不也花了一大堆錢,到挪威、冰島什麼的,只為了看那一道不切實際也不曉得能不能夠看到的極光嗎?」為了看那一個綠色的光,台北市的紅綠燈每天都演給你看。
 
宇宙的微塵穿越大氣層,忽然變得沈重不已,萬有引力重新定義了它,使它有存在感,物理距離賦予它時間、速度和重量,掉落在地球表面的那一刻,它便被稱作隕石,失去被稱為流星資格──「一粒微塵進入地球旅行,變成一道光芒,卻又瞬間成了幾百頓重石頭。」她詫異不已,認為自己對世界認識得太少,同時又覺得自己知道太多了,可能會危及觀賞流星雨的認知心理。總之,她無比確定即便是用盡存款,也要去看那座懾人大洞。
 
和D分手之後,總覺得心上受到的重擊宛如隕石撞地球,連她自己都無法正確測量出隕石坑的深度和範圍,坑裡留下的遺憾、未竟、未逮、悔恨,多年後遲遲清運不完。不過,她從隕石身上得受了一些啟發,想要應用適用於地球的物理原則,以旅行作為一種離心力作為一種離開,擺脫那個來自186光年外的沈重。她出發,將自己交託給CNX726號班機,往隕石坑出發。
 
她終於實現心願,坐在深度172米,寬度148公里的隕石坑的邊緣。
 
旅行給她休息和浪擲時間的機會,使得她的心思有機會離開當下。她發現自己一向習慣無視於那些可能真心愛她的人,只愛那孤遠偏僻像是宇宙微塵的陌生人。她坐著發呆失神,感受這個遲來的宇宙大發現。直到一陣若有似無似有若無的微風吹來,她頓悟般地做下結論:隕石早已不在,而人生只需要一道知心的微風。
 
輕:微風
重: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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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只留下那一道手機號碼,不再有其他。

他們曾經有過很美的一段時刻,那時時間彷彿只屬於他們兩人,那是個社群軟體剛開始出現的時代,在人與人的連結逐漸轉為由零與一所構成的數碼之時,他們也開始了他們的連結。沒有太多的解釋,然後她就離開了,什麼話語也沒有。過往兩個人在網路上說過的許多話,都在手中逐漸流失,最後他能緊握的只有那一串號碼。

這個世界迎來了智慧型手機,他發現手機為他帶來了新的世界,在現實生活中斷絕的,竟在網路中復活了。雖然他們並沒有再聯絡,但在那小小的方塊中他可以窺見她網路中的一舉一動,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早晨醒來,卻不想離開床的時刻,他會打開手機,連上臉書與IG,從第一則貼文開始,向下不斷滑動,直到「沒有訊息可顯示」為止,接著他打開她的頁面,先看看是否有什麼新的貼文,而後重新檢視一次她所留下的每一句話語,每一張圖片,他告訴自己這不過是關心對方的生活罷了,但他不想知道卻其實知道的是,他不過是為了,想在那些他早已看過十幾二十次,熟爛於胸的文字中,渴望看見哪怕只是一點點,與自己有關的訊息。亦或是任何可能,對他這個人的感觸。他知道,縱使她時常在網路上表達自己的想法,然而真正最核心的情感,她是隱藏得非常好的。這讓他的行為更像是一場解碼的遊戲。

在這樣的時刻,他會看到一些內容農場的文章,例如「別再當低頭族!脫離肩頸酸痛的十種運動」,或是「低頭族的輓歌:現代社會對手機科技的依存」。他都會在心中想,「滑臉書」這樣的行為,對他來說並非一種喪失思考的慣性活動,而是一種儀式,一種將存在的意義寄存其上的行為。若不透過這樣的尋找,他無法解讀,那道數年前唯一擁有的一道暗號,究竟蘊含什麼?他必須透過這樣行動的軌跡,證明自己並不是被否定了全部的人,他將自己懷中揣著的所有符號,全都一一輕巧地掛在那道發著光的謎題之下。同時他也帶著點自我滿足的想法:是他的努力,讓他的謎題如此美麗。

然而每一次的解碼,每一次嘗試著對那些看似淺顯的文本進行各種角度的破譯,都只是在重複著必定的失敗。就在多年後的某一天,在他如一跟蹤狂,仔細地蒐集她所留下的每一個小小的足跡,分門別類歸檔,為每一塊碎片加上繁瑣而詳細的註解,並因此在心中有了細微的滿足之時,他才發現,問題是,這緩慢過去,他小心地、不透露自己那謹慎而又熱切的目光的數年時間中,他絲毫未在其中看見任何自己的存在,在那些他所蒐集的她的樣本裡。

於是他才知道,他所詳細地記錄,並將之一一化為自身記憶的,竟然只是一段很長、很長的一段「沒有我的時間」。

在那「沒有我的時間」裡,他自身所擁有的時間被覆蓋、被反覆抹除了,那裡面沒有任何自己的存在,而都是她,一個並不記得,也不懷念的她。他知道,他想看見的是被反覆地提及。那是為了看見的當下,同時看見自己的身影。知道那段時間是存在的,並藉由對現在的肯定,而能夠同樣地肯定過去的時光,因此長久地意識到那段過去,切膚的實在感。

後來他就忘記了這個人,這個號碼,直到那個夢。

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置身於一座古堡裡,穿過一層層的階梯,他來到城堡的最上方,在那個狹小黑暗的空間裡,有一個垃圾桶,而那個桶子內,裝著一個女人的屍體。他不清楚那個女人是誰但他知道是她,他將屍體抱起,冰涼的屍身上,他發現她的背上有一串數字。在夢中他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那串號碼的意義,直到醒來後他才知道,那是她的電話號碼。

恍惚中他終於理解到,原來這麼久以來,他所從事的,他的儀式,其實不過是他為他自己所安上的枷鎖。他背上那枷鎖許多年,以為那儀式能夠重新召喚已然逝去的時光,原來不過是對於過往時光的眷戀。那是一個試圖復活死去之人的儀式,付出的代價是他漫長的生命。他沒有得到任何東西,而只是,很緩慢地、仔細地將自己一點一點塗白、抹去。

題目:手機(輕)、枷鎖(重)

ps.由於超過上傳時間,上課時會印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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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漆黑的舞蹈教室中亮著一盞昏黃燈光,在一片片飛揚於光束之中的塵埃裡,她獨舞、踏地、旋轉。砰砰砰,她赤裸的腳板一次又一次的重重拍擊地面,每一次巨大聲響,都彷彿意圖將心臟震出胸膛。

 

她想起在印度習舞的那年,每日站在清晨曙光照耀下的神殿,以腳板敲擊冰涼的大理石地面。老師說,腳掌腳跟與地板必須毫無空隙,實實地踩踏貼合,震出最響亮的聲響,才是最完美的古典奧迪西舞。她感覺到血液在腳心加速流動,傳來愈發滾燙的溫度,她想停下來休息,但在一陣陣酸麻之中,恍惚想到,那年陷入工作低潮,終日充滿怒氣,她向公司請了長假,背起行囊隻身前往印度,不就是為了接近之前偶然看到的翩翩舞姿嗎?於是,她踩得愈發用力了。

 

當時,在印度的每一夜裡,她都要貼上一塊又一塊從台灣帶來的沙隆巴斯,從腳板、腳踝、小腿、直至大腿,一一貼實。她雙手抓握腳板,看到鮮血從厚繭中絲絲滲出,苦笑著想起宮廷劇裡的一句話:「那楓葉就是要鮮血染就才好看。」那的確是疼痛又美麗的時刻,血液的鮮紅正好映襯出她身上的華麗:鮮紅色的紗麗,兩側鑲著滾邊,以刺繡裝飾,圍在長即腳踝的襯裙上。

 

如此鮮活的舞蹈,以血肉碰撞,充滿憤怒,卻令她深深著迷。

 

「教舞做什麼?好好領一份安穩薪水不好嗎?」「這是肚皮舞嗎?為什麼身上要穿得叮叮咚咚?」回台後,遭遇的質疑聲浪突然從腦海中迸出,與此時的練舞跺地聲混雜在一起,她甩開滑落的汗珠,腳踩得更用力了。砰砰砰,天花板發出嘎茲聲響,塵埃從樑條中崩裂,一片片灑落。她仰頭,想起這支舞述說的故事和千萬年前驚人的火山噴發,她想像塵埃如火山灰般在半空中起火、發紅、燃燒,最後飄落在鼻尖、頭頂、肩膀。塵埃縱然不起眼,卻帶著溫度。

 

那個晚上她泡腳舒緩,腳上的皮屑大塊小塊地自傷口崩落於熱水,好像葉片在茶湯中舒展開來,疼痛卻又美麗。她想像著,有一天也能像這些灰塵啊、皮屑啊,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輕:塵埃

重: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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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命運 / 輕:山嵐】

 

後來,她還是來了。像在追隨兩人曾經有的隻字片語間的足跡,始於談笑風生,終於此地兀自無言。

 

想賭看看嗎?誰能找到'ANAΓKH」那個字眼對他們這群人來說是傳說。彷彿如字面意思的引領,有人成為專門單單研究它的學者,有人狂熱地不眠不休圍繞著巴黎聖母院,冀盼能找著百年前雨果也同樣瞧見過命運(fate)斑駁的刻痕。

 

畢竟他們這群人,身在家族裡,總得信仰著什麼。因為在書房中,沒有執著的一個故事,是沒有立足之地的。他們順著時間的洪流,隱身於世界,與正常人沒有區別,卻肩負著記載歷史動盪的使命。正常人呱呱墜地,伴隨著只有自身的靈魂,再不濟多少也有選擇自己想走的路的權利;但他們與眾不同,他們一出生便不只一個靈魂,生來就得為其他的靈魂奉獻。那些靈魂壓著他們的肩,無時無刻不在耳邊細語著:「一個故事,一個靈魂。」你說完了一個故事,肩上的靈魂才少了一分。這是史官的宿命。

 

所以才有那種傳說,誰找到了「'ANAΓKH」並觸摸上它,誰就能從命運中解脫,從家族中出逃,從靈魂中釋放。不過也只有年輕的史官才會信以為真。

 

她從來就不年輕。她有六百六十六個靈魂的債要還。在她的家族中,只有另一個人比她的靈魂還要多。但他總是一派清閒,似乎不覺沈重。當她年少(實際年齡)曾無意問起一次,他是怎麼面對那些靈魂的?他不覺得喘不過氣嗎?不會夜晚被吵得難以成眠嗎?他淡笑,答道,「小姪女,我只跟妳說,」說著食指放上了唇邊,「就當這是咱倆的秘密好嗎?」她傻傻地點頭,然後他才繼續說:「因為我碰到了'ANAΓKH啊。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相信那個人真的找到了傳說。直到書房陷入焚書者的紛亂,各大家族自顧不暇,人人自危,每日皆有長者召開議會自清門戶,而她也成為了獵捕焚書者的一員。在聖山中,千年神木林立,她和其他家族的年輕獵人抓到了好幾位焚書者。他是其中一份子。書房的規矩是,由自己人親手處置叛變者。

 

「五叔,為什麼?」她手捧永生書,看著一向高大的這個人雙手被綁至身後,跪在自己面前。

 

他無事人般地聳肩,「太重了吧。」

 

「你不是說你碰到了命運?」

 

「是啊,我碰到了她。所以我奉勸妳一句,小姪女,別去找,找到了也別去碰。」

 

「為什麼,既然傳說是真的——」

 

「哦,不、不,'ANAΓKH是真的,傳說嘛,倒不那麼確切了。我碰到了她。兩百多年前的刻痕,怎麼還能留得那麼清晰,到底是多絕望的人才能用手在堅硬的牆面刻下留存這麼久的深度?我碰到了她,整個後頸開始像火焚般地燃燒,卻竟然有股涼意,那些附在我背後那麼久的靈魂,就這樣連餘燼也不剩。對,我再也聽不到那些聲音了。但'ANAΓKH的意思不會改變。宿命就是宿命,小姪女,她留了一個下來。一個靈魂,一個故事,一個命運,一個我不忍心說出來的人。為了她,我才走上這條路。」

 

為了誰呢?五叔。她荒廢了她的使命,像被這句話困住一樣,所以後來,她無視他的警告,還是來了。

 

她也找到了「'ANAΓKH」,只是站在那裡死盯著那行字,還沒敢去碰。

 

當他告訴她傳說的真相後,他一如既往地淡笑,說:「唸吧,小姪女。把山嵐喚來。」

 

她還不想那麼快唸出永生書的咒語,體內血液流淌的本能還想挖掘出更多真相。但周遭家族已經開始陸續進行處決,聖山逐漸被瘴氣籠罩,光線被消融,只留下疑似被絲巾包裹住的微光。

 

「我、五叔,我不想這麼做的——你知道,我總是——」

 

「噯,沒關係啊,記得,這是最後一次我幫妳了。」

 

她的心跳得猛快,抬起眼時,才見他不知何時已解開繩索,站起身,向著身後的斷崖仰倒。

 

「陸嘉學——!」她尖叫出聲。

 

對於那天,她餘悸猶存。

 

她的雙眼盯著命運,腦海中的畫面卻是聖山中被他們召喚出來的濃霧,包覆並托起了他,然後像蜘蛛絲一樣將他纏住,一點一點地吞噬直到食盡,直到他連靈魂都不剩。他的死法那麼輕盈,是他自己選擇的,那麼怡然自得的向後墜落,像墜入了簾幕之後。她不知道這種處決算不算得上慈悲?據說山嵐的溫度是溫涼的,它的觸感是柔細的,你像陷入一個甜美的夢境,不會有任何痛楚。聖山充滿了死神,而山嵐是他們的鐮刀。他們的斗篷隱蓋了他們的蹤跡,總能無聲無息地將你收割。所以人們總說,死神的鐮刀是輕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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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悶熱的房間醒來。


我試著動了動四肢,還未從藥效中恢復。腦袋也是昏沉沉的,像被人打了一記。只有心跳已趨於平穩。手裡握著沾了土的磚塊,卻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拿著它的。
 


發生甚麼事了?我開始努力回想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對了,今天為了慶祝暗戀多年的她訂婚,一眾好友們為她舉辦了場盛大的單身派對。等於我可悲的暗戀即將在今天劃下句點,也許是自暴自棄吧?我禁不起誘惑,狠狠吸了一口朋友拿來的菸草,煙霧從氣管滲入肺部後再緩緩吐出。


過了一會,我感到一股輕微的暈眩,渾身都輕飄飄的。原本灰暗破敗的派對房間逐漸變得五彩繽紛,每個人似乎不再帶著虛偽的面具,換上一張張可親的面孔促使我上前攀談。現在的我充滿自信,不像平常畏縮可悲的自己。於是我鼓起勇氣走上前,才走到一半,陽台外的漫天星星突然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在呼喚我!我衝了出去,彷彿我跟宇宙之間有股連繫,天上的星星即將告訴我活著的意義。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突然感到一股虛空,強烈意識到我已年過中年卻甚麼都沒有。沒錢沒成就,感官也早就被社會磨的麻木,如同沒有靈魂的肉身。現在連唯一能讓我感到愛意的對象也因為結婚而離開,而我甚麼也不能做,只能站在外頭望著天空發呆。

「嘿!你在幹嘛!」在恍惚間,我的其中一只腳已經跨越圍欄,正準備撲向令人愉快的死亡,卻被混帳朋友拉了下來,打算把我拖進房間,我慌忙之中機智的拿了塊地上的磚頭塞進口袋裡。緊緊地抓著它,就像條救命繩索。

 

以我在這裡了。

 

你連自殺都做不到。我躺在地上充滿懊悔地想。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舉起手上沉甸甸的磚頭,再試一次。

 

 

輕 / 迷幻藥

重 / 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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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地,一絲羽毛凌空飄忽,隨風搖曳,隱約在稀薄的空氣裡,空氣裡的粉塵淺淺地貼合在細毛與細毛的縫隙間,羽毛輕輕拂去悠揚在陸地上的沙礫;拂去路人的絮語;拂去昇華中的城市,終於,在整片虛無上瞥見一縷光,光照在關於石頭樂園的段落。

    石頭樂園裡頭住著石頭鳥,樂園中的生活單純輕快,每天,鳥兒們靈巧地啣著石頭修補居所,餓了就從石縫拉出小蟲子咀嚼,或是軟土戳洞,啄取白蟻吸食。樂園之所以能成為樂園皆有賴於高塔上的那塊磐石,佇立在塔上的磐石又密實又堅硬,石面上佈滿濕漉漉的苔蘚,膨脹著生機,散發著遺世獨立的仙氣。塔因石而宏偉,石因塔而強大。據說第一隻掠過磐石的鳥曾與土地之神承諾,只要牠願意賜予石頭鳥族長久安樂,鳥兒們必當竭心盡力,共同維持聖石之穩固、色澤飽滿——雙方的約定便封印在磐石裡。

    磐石的守護讓石頭鳥一族日子安定,在露水蒸發的開端,鳥翅輕盈地吻過石尖上柔和的青苔、恬淡的草香,一日的嚶嚶鳥轉從此舒展開來。

    某個夜裡,雷雨交加,倏地,一閃電向磐石衝撞,砸出一道裂痕。黑暗中的石間透出微光,模糊騷動,自核心處放大縮小。石子裡層層疊疊的溝槽,複雜交錯地向深處捲入,又悶又嗆的氣味延遲鳥兒們的感官,霎那間,千萬隻鼬鼠竟然浩浩蕩蕩地湧洩而出,吞噬天際。

    石頭鳥在倉促的利爪與侵襲間迅速衰弱,失明的雙眼只能看見虛空的世界,乾枯的嗓子再也無法嘶喊,飛行的意義已被刪去,一夕之間,牠們墜落到卑微的幽井中。

    井底,被鎖住自由的群鳥,個個垂下頭,接著牠們舉起雙翅,左右各佔領一隻鳥,同時,被佔領的鳥也佔領下一隻,於是,合併的鳥兒們,羽翼與另一片羽翼交織成一張縝密的且色彩豔麗的網,並且發出深邃的低鳴,群聚成壓力,迴盪著整個廣場。這時,遠方轟隆隆的聲響襲將而來,巨石滾動了!它輾過正在震動的憤怒和恐懼,「碰!」一聲,笨重地蓋住所有故事,迎接新的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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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嘟嘟,嘟嘟嘟嘟。黃仔像往常一樣在駕駛座上,看著乘客上車。上車的人在火車站前一下子多了起來,提著空果菜籃的阿婆抓著扶手顛顛巍巍步上公車底盤,有幾個歐巴桑,常常下山看病,斜背著菜市場款的背包鼓鼓,腳步一踩,單手扶膝刷一下撐上去,車子跟著搖晃,還有那母親,牽著一個女娃要她攀上階梯,階梯有半個孩子高,女娃像登山一樣樂得爬上去了,嘴裡唸著,爬山,去爬山找爸爸。

之後換低底盤的,就不用爬得那麼辛苦啦。黃仔撥下了關門鍵,車門拖著氣音闔上。煞車放開,油門大腳踩下,一開始他聽見引擎吃力的悲鳴聲,想著不好,幸好沒多久車子緩緩推移了,車尾冒著黑煙在霧灰的市區空氣中前進,像是河道上的一艘大藍船,掃過身旁的摩托車是簇擁他前進的鯨豚。

7031號公車漸漸駛離海豚,寂寞地上了山。

這是傳統的直樑式公車,底盤高,階梯落差大,不適合高齡跟幼齡乘客。那時候歐洲的公車零件供應商剛換,故障率高,兩三個月引擎就冒一次煙,也只能送副廠修,照說不適合爬山。但是這鄉久久才拿一筆補貼經費,只能湊合著用,黃仔湊合著開,一開就是十二年。

之後呢,黃仔想,之後7031會去哪,就像在想人的最後會去哪一樣——飛天公車找爸爸去採茶——他聽見女娃拍打車窗叫嚷的聲音,啊,變成裝置藝術挺好,101在幾年前不是有一個,退役的公車改裝成幾米公車,弄得漂漂亮亮,小孩網美都跑去拍照。還是有沒有什麼公車博物館——直樑法國依卡洛斯退役,載客奔走山林十二年——聽起來多風光。平常都在開車在山上跑,完全不逛博物館,現在倒想自己蓋一個。

到了沒——女娃大聲問。還沒,快到了,母親漫不經心回答。

頂山,朴仔埔,六角亭。歐巴桑下車,阿婆下車。水景頭,坑後,三塊厝。阿伯下車,阿桑下車,印傭扶著老阿嬤下車。若蘭山莊,源興宮,青園山莊。淡季,沒人下車。車上沒什麼人了。

黃仔從後照鏡看見那對母女。女娃坐在母親大腿上,母親看起來睡得很沉。

人越少,路越陡斜,公車的軀殼越發顯得拖累。

一列的反光牌出現,前面那個180度大迴轉到了,7031的底盤發出像是鉛塊互相撞擊,碰鏘碰鏘的聲音。轟轟的引擎聲裡,不知道是踏板還是離合器出現「啪」的一聲,黃仔趕緊抓緊排檔,將油門往地上死命踩住,右腳膝蓋關節痠痛了起來。

再一下就到了,一下就到了,黃仔聳起肩,全身的骨頭都發疼,嘴邊喃喃有詞,就像在跟他的車說話一樣,但那分明不是他的車。

公車快飛,公車快飛,越過小山,渡過小溪——。

他在過彎的瞬間聽見那歌聲。

 

輕:想像力
重: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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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的中心,他守著這座近一百五十年歷史的老鐘樓,已邁入第四十個年頭。他用最古老的方式,機械式地替大鐘的輪軸轉動發條,每小時敲擊一次鐘,從清晨到黃昏,鐘聲洪亮悅耳,在所有重大的節日,他不曾誤時,鐘聲亦不曾從人們的生活中缺席。即便是一年之初,他都謹守身為這城市的時間守護者,用特殊的視角觀看這座城市的變化,他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大鐘,從未離開鐘樓所處之地,去看看城市外的世界。大鐘的世界與時間,便是他的一生了。

日復一日,無時無刻,他都與時間緊密相處,時間之於他是紀律、是負荷、是責任,更是日常融入生命的一部份,它是一條巨大的洪流,移動得很快、摧毀或孕育的事物很多,它不著痕跡地走過,卻又重重地烙印在每個人心中最深層的抽屜,與記憶、香氣、符號,以及所有充塞這個城市的白噪音。他的時間隨著每日敲擊鐘鈴的任務,已成為一種必然的生理自覺,刻劃在他的血液中,心率彷彿也跟者時間拍打的節奏。他所守候的時間並不容許犯錯,敲鐘的重音力度必須完全相同,他每天反覆上發條、轉動輪軸,精準地計算每一時間的刻度,讓鐘鈴在正確的時刻翩然起舞。

他急促的性格因為管理時間的責任嚴謹而自律,他不曾在崗位上鬆懈,卻偶爾為微妙的氛圍所著迷。在敲鐘間歇期,他有時發呆半晌,望著從半透明霧白玻璃鐘面,投射進來一道道溫和、明亮而帶有神聖感的光芒,這些光束隨者季節變化,投入的角度與幅度不同,光束中瀰漫著以兆億計數的灰塵微粒,輕盈地在空氣中飄動,像是黑暗中的漫舞。這些灰塵因相異的成份有著各式不同的顏色,在陽光的照射下,像是一粒粒帶有礦物質的白沙,閃閃發著光。這是白日時刻,他眼中美麗的銀河,每一粒灰塵都是未被命名的行星,包容著一個極小化的宇宙,而他彷彿是一顆迷你的隕石。

守鐘人始終找不到一位合適的繼任者,那些曾和他一起上鐘樓的青年,獨愛在高處逡巡城市的視野,卻少有和他一樣把時間視為生命、愛惜老鐘樓的機械工藝,他們甚至無法容忍這種看似平凡又枯燥的精準紀律。報時這項古老的傳統,隨者他逐漸衰老的身軀,似乎也將走入歷史。

一如往常的午後,他漫步至鐘體的樓層,為機械上發條,準備迎來今日第十五次鐘鈴聲,突然間,群雁撲羽而飛,地殼像被巨獸翻動穿越,破壞式地爆開了地面的泊油、石板路、城內的老城樓,人們發出陣陣驚呼、四處逃竄,慌亂地在城市各個角落騷動。十一層樓以上的老鐘樓經不起震度,像碩大的樹林被強風侵襲般搖搖晃晃,他重心不穩摔跌了出去,腦部重擊到硬物,頓時陷入昏厥。鐘面的指針停留在三點,四十多年來,大鐘第一次噤聲,時間卻沒有因此慢下速度。

待他恢復意識,一位身著黑長袍的使者,沉默地對守鐘人點頭微笑,他感到身體的重量瞬間蒸發,他像是一顆漫無目的、沒有重力的氫氣球。跟隨使者邁步上一層層狹窄的階梯,熟悉的古老鐘體機械及數百個齒輪,被置換成電子系統鐘,他透過窗櫺看到鐘樓工坊內三兩個年輕人正透過系統自動監控敲鐘排程,一邊愉悅愜意地閒聊著。他心裡納悶,卻又循著一百一十七個階梯一路向上,想看看自己多年守候的大鐘是否安然。鐘鈴雖然沉默,仍舊維持它碩大、神聖、不可侵犯的完好模樣,奇妙的是,僅適用一人通行的階梯,每上一層,他的身體就越縮越小,最後竟縮成一顆微小的灰塵、一個懸浮微粒,他的身體很輕盈,隨著風吹拂自由地飄浮著。他在那銀河般的光束中,與兆億計數、行星般的灰塵親密地相偎一起,他們沒有目的、沒有規則、更沒有記憶,他在流動的空氣中感受著一種超然的速度,而陽光如此溫暖和煦。一陣強風從拱型窗通過,把他帶離了鐘樓,離開他一生的使命,他對大鐘感到不捨,大鐘也如此凝視著他。守鐘人化為灰塵的身軀無意識地飄泊著,他在飛行的過程充份感受被包裹在這巨大的時間河流中,只是被切割成更緩慢、更細碎的微小單位,持續通往一個無止境的生命循環。

重:時間
輕: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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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望》

 

女孩會尿床。

 

應該說,每個人出生後一段期間都會尿床。不過,會尿床到國一的,世界上應該只有她。女孩想。

上小學之後的第一個暑假,為了戒遲遲不褪的夜尿,媽媽說,要斷了她尿布的炊。晚上睡覺不包尿布,一旦尿床,就得裹著尿濕的被子到天亮。

那個暑假,女孩常常在寒意中發抖醒來。被窩裡,濕透的衣褲冰冷地垂貼在皮膚上。她會發現身體壓著濕黏的床墊,腰部到大腿之間的軀體濕冷地動彈不得。空氣中逸散一股難聞的羞恥感,直鑽進她心底深處,嚙咬她的自尊,一片片碎在床底。像在老街看過有人焊燒玻璃那樣,漫長的黑暗中,女孩被自己虛弱羞恥的秘密焊在床上。

 

每天起床,變成某種難堪的開獎遊戲。媽媽拎著女孩嘗試不同方法。社區裡,中醫師開了中藥,給她調體質。大醫院的醫師給他們色彩繽紛的紙卡,研究尿床的頻率。其中一陣子,女孩每天睡在鋪滿塑膠袋的床墊上。最後,已經很久沒和媽媽講過話的爸爸,從他的房間走出來,開車載他們到醫院做預約的核磁共振。檢查結果印在一張薄薄的紙上:「一切正常」。

 

十二月底,女孩在班上唯一的好友,邀請幾個同學到家裡吃炸雞、看樓下河岸的煙火跨年。女孩興奮地答應,刻意忽略心底浮現的小小疙瘩。這是她第一次可以去住同學家。媽媽同意了,欲言又止。

女孩轉過頭去。她暗暗決定,跨年那晚,她要醒著不睡,讓自己想上廁所時立刻起床。

跨年那晚好玩極了。好友家在十樓,叔叔阿姨讓出客廳,準備好多水果、熱湯、炸雞。電視開著,朋友們把電動接上大螢幕,圍觀的人興奮叫嚷。準備倒數前五分鐘,他們暫停電動,關掉電燈,興致高昂地擠在窗邊。大橋底下的河濱,黑壓壓地滿是人海。

 

「五!四!三!二!一───!」

 

一連串絢爛晶燦的金色煙火,在大橋上空的黑夜裡爆炸,引爆另一串流蘇狀的彩色煙火。背後電視裡的倒數歡呼聲慢了半拍。女孩和同學們驚聲歡呼,目不轉睛。煙火的光芒一閃一閃映在他們臉上。

 

「許願啊,許願!趕快許新年願望!」

另一個女孩尖叫著說。雙手合十,虔誠地望著夜空裡的燦爛煙火。許多同學紛紛跟進,幾個人笑著打鬧。女孩有些笨拙,跟著雙手合十。

 

我不想再尿床了。

女孩打了個哆嗦。就連在心裡唸出這個詞彙,都危機四伏。

 

最後幾顆巨大煙火一飛沖天,爆炸出銀色光球,灑落一串串晶亮火花。煙火秀在熱烈的掌聲與一連串驚嘆中結束。朋友們興奮地交頭接耳,走回客廳。女孩沒有移動。乾淨無雲的夜空裡,煙火噴發後殘留的灰白煙霧逐漸擴散。她注意到,冬日的夜風將煙霧吹向大廈的方向。

像森林裡流動的薄霧,把沿岸燈火染成一球球圓潤朦朧的光暈。

 

嬉鬧間,女孩幾次模模糊糊地想起一個念頭。

今晚會好過嗎?

 

終於,女孩與朋友們挨著彼此,在通鋪裡睡下。女孩遵守自己的約定,睜大眼睛,盯著不著邊際的黑暗中某個模糊的焦點。

時鐘滴答聲敲響在耳裡,女孩數算時間,渾身僵硬。一心希望盡快天明。

 

 

( 輕 / 煙;重 / 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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