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推眼鏡,看著握在手上的杜鵑花種子。
這副眼鏡大約戴了廿年有了吧!圓形造型的金屬細框早已氧化生銹,上面佈滿了細小的銹化斑點,表面粗糙,摸起來像是許多細沙附著在上頭。連接鏡腿的塑膠腳套早已塑化變白,還有裂縫。鏡片還是早期那種舊式厚重的玻璃材質,上頭佈滿細小長短不一的刮痕。那鼻托的塑膠墊片不止氧化,與鏡架連接處的細縫還卡滿了綠色霉斑。鏡片上還有莫名的水痕、手指的油污殘餘。
他視力有些模糊,無法對焦於種子上,分不清是看不清,還是那眼鏡太髒。他把眼鏡摘下,拉起襯衫的一角擦拭眼鏡,再戴上。稍微好些,但戴起來還是感覺不對,好像歪歪的。近視散光加老花的他,鏡架稍微擺不正都會讓他頭暈。
他想起昨晚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迷糊中入睡前將那眼鏡隨手一擱,醒來時發現眼鏡就被壓在身子底下。鏡片沒事,但那對眼鏡腿應該是被他壓殘了。
他把眼鏡的兩根支架打開平放在桌上,就像是坐在椅子上彎曲成90度的雙腿。跛了腿的眼鏡,隨便被碰一下,整個身子便隨之晃動,失去隱定支撐力。他微蹲至身體與眼鏡平行,雙眼瞇成一直線,努力想調整那曲著的兩條鏡腿至左右一樣的平行高度。他不停重覆地拗著那鏡腿的彎曲程度,卻沒想到愈弄愈糟。
彷彿連接身體驅幹的大腿韌帶已鬆跨,調整後的一雙鏡腿竟從原先只能平行開合90度,變成上下方向也開始鬆動。
殘了。就跟他的人一樣。92歲高齡,眼睛開過好幾次刀,也換過水晶體。但年紀大,視力退化了是怎麼也拯救不回來。醫生建議他別長時間盯著電腦及手機螢幕。少了許多視覺的需求,只維持最簡單的民生生活,眼鏡到底有沒符合視力其實也不那麼重要。
不過最近他想換新眼鏡了。要換就要那最好的手工打造,高級有質感可以襯托出他氣質的眼鏡。
他們的緣份彷彿是上天註定的。他那時是學校的工友,負責打掃校園。某次清掃落葉時,她正好騎著腳踏車經過,揚起了落葉,發出了沙沙的聲響。他抬起了頭,看到了那隨風微揚的裙擺,露出凝玉白脂般的小腿。好美好美,他看呆了。
她其實個子嬌小,唸到高中也只長到150公分,但樣貌清秀,整齊的短髮配上斜瀏海,顯得乾淨俐落,反而格外引人注目。他們倆年齡相差了十歲。她也一直不乏追求者,包含了幾位富家小開。但她最終仍不顧家人反對的跟他在一起。
貧困家境的倆人,在那沒有太多娛樂的年代,共同的興趣便是唱歌。兩人約會時喜歡跑到沒人的河堤邊,放聲唱著歌謠。只見她嘴裡哼著:
「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杜鵑花開在小溪畔,多美麗啊!
像村家的小姑娘,像村家的小姑娘。」
「杜鵑花長什麼樣子?」他問她。
她也沒見過。在炎熱的赤道帶上,很少能看到盛開群放的花朵,更別說是杜鵑花了。但她那曾經在台灣留學的國文老師,就形容過杜鵑群花盛開時的美。說那白杜鵑就像是飄在天上的氣質仙女,而那紅杜鵑就像野火一般的可以將遍地染紅。「不過只要下過雨,那掉在地上的杜鵑花,就會像是過了午夜12點的灰姑娘,只剩下一團團擤過鼻涕沾著血的衛生紙。」她跟他轉述著當時老師帶著得意的眼神描述的這一幕。
「那我們就去看看吧!」他說。
於是高中畢業後,他們倆就私奔到了這赤道以北,以杜鵑花為市花的城市裡。她高中時成績優異,一直是書卷獎得主,很輕易的申請上了這裡最好的大學,也瞞過了家人。而在隔年三月春暖花開時,那沿著校園大路的兩旁,他們就真的看到了如同老師所描述的,綻放的一叢叢,多到看不到葉子,垂涎欲滴重得都快垂到地面上來的杜鵑花。
當夜晚來臨,校園裡一片漆黑寂寥。零星幾盞有氣無力的老路燈,像是一輩子奉獻給學校,老了視力體力不佳的警衛,項著頭照燈在巡視。他們倆就會循著路燈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躲進那壯觀的比人還高,修剪成半圓形似一大鐘罩的杜鵑花叢底下。杜鵑花叢呈放射狀生長,枝密花繁。手指互扣的兩人,在那僅夠塞入兩人的狹小空間裡,安靜地併肩躺著,透過花與花輪廓之間勾勒出來的天空,遙望著高掛的丁點月兒,不發一語。他們仔細地聆聽著由那遠處的蟲鳴、微風輕柔拂過樹葉的聲音、還有微弱月光滑過杜鵑花的耳鬢廝磨聲,所合奏的愛情協奏曲。而當午夜來臨,曲目漸進行到兩人此起彼落的急促呼吸聲與心跳聲,搭配著身子不小心壓碎花瓣而發出的聲響,在花叢深處熱烈又激情的演奏著。在複雜的壓迫與興奮感夾雜之下,最終來到的曲目最高潮。偶有人惡作劇似的拿起手電筒往花叢裡探照,他們會迅速抓起身邊的衣物蓋上,然後一動也不動地以不變應萬變。在那黑暗中的刺激感,通常只是有驚無險地讓兩人相視而笑。
他那時有個舅舅在台灣做鐘錶買賣生意,不時兩地奔跑。他來台灣後,便開始跟著舅舅學做生意。在那還沒有手機的年代,手錶是每人身上必備的配件。加上當時旅遊風氣剛開始盛行,他每個月往返兩地,引薦旅行團到店裡購買廉價的仿名牌手錶,生意極好。她畢了業也沒真正去上班過,就隨著他在店裡幫忙賣錶,招呼旅行團。而後來他舅舅年紀大了,決定要返鄉養老,原來的店舖自然由他們接手。店面擴張了好幾次,生意愈做愈大,錢愈賺愈多。唯一遺憾的,也許是因為工作太忙碌,她唯一一次懷上孩子,卻不幸流產,自此之後就再也懷不上了,生小孩從此成了他們間的禁忌話題。
兩人在異鄉的打拼,唇齒相依,一起攜手度過了大小難題。錢賺夠了便毅然收掉了店面過退休生活。他們在市郊買了塊地,蓋了房子。
有一天友人送來了幾株杜鵑花,他們便開始在那房子的周圍種了起來。
他看著手上的種子,回想起當年他們開始栽種杜鵑花的情景。當過了三月花期,一場大雨降下,打落了許多花後,其他的花朵也就跟著漸漸凋謝,最後只剩下滿株深綠色不起眼的小葉。又過了好幾個月,一直到近年底的深秋,某一天她在澆花時,無意中發現那葉子上都有種莢。那種莢像是顆包著果仁的巧克力豆子般,剛開始是青綠色,過沒多久轉為黃褐色。看起來毛絨絨的,摸起來卻是硬綁綁的一顆,外表粗糙,像是用木線纏起來的小毛線球。又過了沒多久,在一個微涼秋高氣爽的午後,當他們倆在院子裡時,一股迎面而來的涼風,種莢在他們面前應聲爆開,像是施了魔法般的搖身一變,裂成了四瓣,頓時化身成為了一朵木頭雕成的假花。她看著漂亮,就隨手摘了一朵下來。沒想到種筴的瓣四分五裂開來,掉出了裡頭細細沙沙的......種子。那麼小丁點的像顆小芝麻粒。捧在手心她像是接生了個嬰兒般的又驚又喜,喜孜孜的遞給他看。像是對那小不點的新生命的未來感到好奇。於是他們找了個花盆,放了土,再把種子撒了進去,再淋些水。
過了一個月,兩個月,盆裡都沒什麼動靜。度過了寒冷的冬天,一直到春天的到來,某一天他們發現盆裡終於冒芽了,那小小芽上的小綠葉,幾乎舖滿了花盆。他們又驚又喜的忙著分盆,這一分可不得了,上百株就這樣長了起來。能分送的也就送了,剩下的杜鵑花,繞滿了他們的院子,一種就是好幾十年。
剛開始是為了拍下自家種的漂亮杜鵑,沒想到拍得太好,參加了攝影比賽,他因此得了好幾次攝影大獎,發展出了攝影的第二興趣。閒下來的日子,他們沒事就往山裡跑,拍晨昏大景,拍壯麗的高山杜鵑。他後來甚至當上國家攝影協會的理事長,常常辦展,成了風雲人物,大家也都對他十分的尊敬。
幾年前他還不時用著底片相機拍著自家種的花花草草,雖然年紀大了了,相機也沒對到焦,照片沖洗出來是模糊的。但大家尊重他是長輩,依然表面稱讚,沒人敢在他面前說什麼。
其實在他得獎之後沒多久,而她那年出事之後,往後的幾十年生活,他就再沒什麼機會接觸攝影。
事發的那一天,她獨自搭著公車到城裡辦事,才剛到站下車,卻被突如其來的暈眩襲擊,頓時昏了過去,醒來後發現下半身動彈不得。醫生說她所有檢查數據都是紅字。高血糖,高血壓,高血脂,中風是併發症。醫生像判死刑的宣告她下半輩子都得坐在輪椅上。
接下來的日子,他每天只有忙著照顧下半身癱瘓的她,固定的上醫院回診,張羅三餐,就連上廁所都得由他背到馬桶上。而她中風後變得非常沒有安全感,隨時都要有他陪伴在身邊,她不相信看護,脾氣也變得怪異孤僻難以捉摸。
他們膝下無子,在這裡也沒有半個親人,所有照顧的擔子都落在他一人肩上。就連他最愛的攝影也沒辦法再持續。
這一晃眼幾十年就過去了,他老了,不管體力或視力都快不行了。
前陣子國家攝影協會的一位晚輩前來,說是要幫他在90歲這年出攝影書辦回顧展。開幕的那一天,風風光光的上百人擠在一個會場裡,熱鬧非凡。晚輩們大都靦腆的在他面前有所拘束。倒是會場上一位年輕活潑的女孩前來跟他打招呼,說是自己剛接觸攝影,看到了他的攝影作品,內心覺得非常感動。女孩長相普通,說不上好看,清湯掛麵的一頭不在意的黑長髮下,藏著閃亮的一雙大眼。她說話時嘴角不時上揚,帶動著淺褐色皮膚那不經修飾的大動作,微露出從脖子延伸到光滑圓潤的肩頭,在陽光的反射下,映照出每一顆充滿著朝氣的毛細孔,伴隨著每一次的說話動作,像是會呼吸起伏的肥沃濕潤土壤。他看得入神,彷彿看見一位可以讓萬物生靈萌芽的陽光女孩。
他主動跟她留下了聯絡方式,說有任何攝影問題可以隨時找他 。他告訴她,他平常都在家,大部份都待在書房裡。這支電話是書房的電話,平常只有他會接。
事實上是他還沒等到電話,當天晚上就忍不住撥給了女孩。女孩第一次沒接。他隔沒多久又再撥了一次。女孩接起電話的聲音依舊很親切,總是在說話中穿插著銀鈴般的笑聲。她向他請教了許多攝影的問題,他也不吝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他每天固定於晚上十點打電話給女孩。聊到忘了時間,也聊到忘了多少次。他也常跟女孩說,他家中有非常多的攝影藏書,邀請女孩到家裡翻閱。
她今年80歲,下半身雖癱瘓了20年,也早已適應了這副爛身子,還好意識清楚,腦袋也清醒。醫生要她平常多曬曬太陽。所以她沒事時就到院子裡澆澆花。她除了杜鵑花外還種了各式香草植物:薰衣草,迷迭香,洋甘菊,馬鞭草等等。自從心臟有問題以來,她便以花草茶取代了咖啡。即使不泡茶,那植物貼近鼻子時所散發的香氣也很療癒身心。有時她會在院子裡發呆,想想這輩子到底做了些什麼,擁有了什麼。當年的私奔早已與家裡鬧翻,不相往來。雖是高材生畢業,卻又沒機會施展所學,大半輩子都只有窩在店舖裡幫忙。她很喜歡孩子,總喜歡玩著鄰居們的小嬰兒,但他連寵物都不喜歡,覺得寵物會把家裡弄得又髒又吵。
他還真怕吵。剛開始他們家旁邊有一顆遮蔭大樹,但群聚的小鳥一大早便吵得他不能睡,他後來就把樹給砍了。還有曾經隔壁鄰居養了公雞,公雞每天一早飛上屋頂報時,吵著他的睡眠,他某天就拿了彈弓把公雞射下來。甚至是那雨天積水的小池塘引來的青蛙,半夜呱呱的大吵著,他半夜起來把青蛙抓起來把頭朝著石頭狠狠砸死。
她都看在眼裡沒作聲,想著這輩子沒小孩也許是對的。
沉默更是,自從他們結了婚,他就再沒哼唱過歌曲,家裡安靜的讓人發慌。她總是配合著,久了也習慣了彼此的沉默寡言。只是最近,每當晚上他把她從輪椅抱上床後,她在睡夢中很是不安穩,總是聽到一個女孩銀鈴般的笑聲,那笑聲不絕於耳,像是鬼魅般的縈繞著,愈來愈大聲的讓她快喘不過氣來。她常受不了的感覺胸悶、噁心、暈眩、嘔吐。甚至有一次還控制不了地在驚醒的惡夢後,發現自己失控的腹瀉在床上。他後來進房看到了,嘴巴唸了幾句也沒說什麼的默默把床單換下清洗。
她不停地跟他說著聽到了一個女孩的笑聲。
他幫她沖了一壺熱花草茶,這陣子他總是細心研究地幫她尋找一些身體排毒秘方。
「不好喝,但良藥不都苦口嗎? 」他堅持要她每天喝下 。但她喝下去後嘔吐腹瀉的情況就更嚴重。
「因為你身上都充滿著毒素。」他說。「喝完排完毒就沒事了。」他溫和的看著她喝下。
他也常想自己這輩子擁有什麼。早年辛苦打拼賺夠了退休錢,為什麼上天一直不放過他,都90歲了還不能安享晚年,大概是上輩子欠她太多,而得照顧她近一輩子,他也認了。
後來他們都說他老婆過世後,他太難過了,於是一夜間把那種了幾十年的杜鵑花都砍光了,以免觸景傷情。孤零零的老頭,一人住在一大棟房子裡,光禿禿透露出死亡氣息的院子。這樣的日子是要怎麼過下去?大家議論紛紛。
也許沒人在意,當年的他砍下了杜鵑花樹,卻還留著那杜鵑花的種子,小如細沙的種子。
今天他把杜鵑花的種子撒在土地上,突然想起以前年輕時彷彿曾經聽過的歌曲。
「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為什麼可以開滿在山坡上呢? 因為杜鵑花全株有毒,羊食其葉,躑躅而死。因此杜鵑又稱「躑躅」。傳說中的大陸西南草原上,常常草皮被羊啃光了,只剩俗稱羊躑躅的杜鵑一叢叢。那時每天加進花草茶的,就包含了這一味。
「杜鵑啼血滿山紅,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把兩句不相干的詞串了起來,朗朗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