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級寫作班祕密基地

如果要告訴你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想我必須要先告訴你有關他的一生。

方正的形狀，完美無缺的稜角，白白淨淨的外表，被透明的塑膠薄膜包裝。那時他還不知道什麼叫做苦難，他還不曾與任何人相遇。他潔淨、與世無爭，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時的樣子。

自薄膜被撕開的那一刻起，他開始明白什麼是文字，什麼是記憶，什麼是歷史，他在這個世界的存在產生了意義。他將自己貢獻在書寫這個偉大的工程裡，耐心地將錯誤一一拭去，原諒每個寫作者漫不經心的失常。他捨去自己，帶走不該存在在紙張上的文字，化成一絲一絲的碎屑。錯誤消失了，過去被遺忘了。

多年後，待我下一次靜下心來細細看他時，他變了。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的純白無瑕，他的稜角被磨得彎曲，身上帶有石墨的痕跡。他變得更加矮小了，他正在日漸消失當中。而他明白，筆讓文字誕生，他則負責消滅文字，這是他的人生志業，他將終其一生投入這項任務當中。

牠在跑。

從離開與兄弟姊妹共處的巢穴之後，牠在跑。順著氣流的方向奔馳，在打過蠟的木地板上滑行，時而穩定、優雅，時而旋轉、翻身。

當牠不經意闖進桌椅叢林，前進便顯得侷促，即便有風，也難以使牠移動太多。終究被叢林包圍、困住，更別說在牠身邊不斷經過的那些龐然大獸，讓牠放棄計畫逃離的各種可能，只能以蒼白的面容眼睜睜地看著身旁各種經過。

地板的細沙刮磨讓牠想起出生時的經歷，那時的起皺刮刀讓牠柔軟、輕巧；牠嗅吸，鼻腔穿越乳油木果、人工香精、獸的體味，牠從空氣中各種混雜氣味底層，發現了森林的味道，牠突然想起自己曾是樹的一部分，負責運送水分，細微的水路在牠的身上蔓延、流動，水的清涼漫過全身的舒爽，還有傳遞那些林木間的暗號。直到某一天，隆隆作響的鋼鐵巨獸入林砍伐，牠只能隨著命運的路，切割、肢解、和水攪拌、成漿定型、再添加一些討喜的味道，然後，擠壓，然後，牠再也想不起來。

直到這次奔跑，牠有了前所未有的輕盈感受，如白雲輕飄、純淨、柔軟，牠愉快的叫了兩聲。

一隻獸，緩緩靠近牠，將牠抓起，揉捏成球，投擲，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結束。

<時鐘>

耳邊傳來喀、喀、喀的聲音，已經天亮了嗎？那是時鐘。朦朧間看見秒針拖著鐘面上的影子逐步前行。

我想揉眼，手卻使不上力。定睛看著秒針走，就不會再睡著了。喀、喀、喀，眼皮又漸漸沉重。

提醒自己該醒了。想看看幾點；有點奇怪，秒針怎會一下消失，一下又出現呢？仔細再看，它在數字5 之後它就消失，數字12 之後又出現。半面鐘？怎麼看不出是幾點呢？別又睡著了。

我定睛看眼前的鐘。褐色正方形框在牆上像浮雕，真美。但為什麼沒有時間呢？ 不只讀不出幾點，左邊鐘面被甚麼擋住了。我眼睛怎麼了嗎​? 心中湧起一股恐懼，視線左半邊怎麼黑黑一團東西在轉呀轉。

鐘的聲音也不同了！ 剛剛秒針還在緩步行走，如此準確而工整。秒針越靠近那黑暗漩渦，它越加速疾跑，喀、喀、喀，像在喘氣，又像在逃跑，但加速的方向是往深淵去的。針體拉長、扭曲，做最後掙扎，突然音頻變高，轉而成刺耳的嘟、嘟、嘟~~~，終於崩解、碎裂。在消失的前一刻，它的影子彷彿倒退了一下，差點就成功逃脫，隨即被吸走。時間落入深深的黑暗漩渦。

嘟、嘟、嘟~~~，原來手機鬧鈴響了。解除鬧鈴後，房間又恢復安靜，只剩下喀、喀、喀的鐘聲，老實又規律地將世界切成一秒一秒的小方塊。牆上的鐘，和剛好遮住半張鐘面的立燈也還在原位。挪動身體，看見時針分針指著6點50分。我稍稍鬆了一口氣，可以安全地準備上班了。

<頭痛>

跑到月台，火車剛剛到站。氣沒調勻，車門打開，迎面吹來冷風，濕黏感很快就被吹乾了吧。

車廂很空，有位婆婆，可能剛學步的小女孩，還有幾個穿棒球服的少年。

坐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剛拿出手機，頭痛發作了。右耳後面像被捶了一下。我摸摸頭皮，想找出正確位置。牠就五十元硬幣大小。鈍鈍地趴在耳後，就在眼睛腳套下方。

放下手機，閉上眼睛深呼吸，放鬆或許有些幫助吧。緩緩吐納，想像牠就在那裡，會慢慢消失吧。突然一陣尖銳抽痛！ 牠緊緊掐住我頭皮，身軀張開，變成巴掌大的黑蜘蛛。牠陣陣捏緊，放鬆，再捏緊，彷彿在啃食皮肉。

我不能煩躁。身軀再大，也不會超出牠寄生的肌肉；再凶猛強壯，總有力竭之時。把眼鏡取下，闔上眼睛，默默再拉長呼吸。感覺牠好像又鬆懈了。

這時膝蓋處濕濕涼涼的，張開眼，原來坐對角的小妹妹，鞋底沾了飲料擦在我腳上。“ 這樣不行哦，叔叔會生氣罵人哦。” 阿婆把女孩腳抓回去。我邊說沒關係，邊拿紙巾擦掉髒污。

動了一下，牠悠悠轉醒，拱起水藍色的背，浮到表皮，輕輕踮起腳尖，透明而無聲地踏步，是怕吵醒我嗎。酥麻緩緩移到前額。車子愰蕩間，在眉梢處，牠蹬腿一跳，沒說再見，就消失在涼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