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了些時間梳洗並且著裝完畢後,他嘗試將糾結的你理出原本該有的頭緒。你那細長的黑色身軀纏繞在他桌上某個角落,像他兒時塗鴉那不停螺旋的蠟筆螺旋痕跡。他用盡所有指頭,像縫製或拆解某件結構複雜的毛線衣服,終於分別出左邊和右邊。
他把寫著L的包覆在左耳,把寫著R的輕貼在右耳,於是世界的聲音被阻隔在外。早晨的時候他需要聽你唱一首歌,類似低吟的那種,在騎車越過那座橋抵達公司之前他只想聽見你那富饒旋律的言詞。
你左邊與右邊黑色柔軟如海綿般的黑色嘴唇,極其溫柔說:「今天是你人生的第一天,你覺醒了,不是雷電交集的那種,而是分解和弦逐漸匯流成一句歌詞。」他與他的摩托車在橋的起點與眾人相遇,他用餘光看見幾百個面無表情的自己,無意識地操作加速、煞車與轉向三個組和動作。當他停止的時候眾人也停止,動的時候全世界都旋轉,面對這兩者之間的選擇,他暫時全都交給了你。
所以你又對他細細地耳語:「今天是你人生第一次攀升,你往上或往前了,不是背上插了翅膀的那種,而是旋律連同你的心靈朝墜落的另一端更前進了些。」他與他的摩托車吃力地咬著地面,隨著四四拍往前吃了五公分的柏油路,朝向橋的頂峰緩慢爬行。此時你的左邊湧起了豐饒的低音,像意識到才發現的漲潮,讓他思緒轉成泡沫。而你的右邊則傳來清脆的歌聲,重複而重複,所以像第一次那樣。
他繼續望橋的頂峰上看,另一端是說什麼都得要去的地方。這個思緒使他從你的掌握之中逃開了,於是你再次對他說話,要陪伴這重複而重複的。當你吟唱完這三分五十秒的時候,可說尚未太遲,他覺醒也攀升了。
他奪回意識的主權,命令右手奮力催了油門朝一片藍天白雲駛去。他要你唱首快歌,不,是五十首。你說1976的「單純複雜」好不好,就唱,他說。橋上那幾百個自己忍不住往天空看,發出讚嘆與訝異聲音。歌曲結束了,他喊再唱。你極其男性的咳了聲粗痰,接著是透明雜誌的「凌晨晚餐」。橋下那幾百個自己越來越小,反觀他在他們眼中也是,越高越遠越沒關係,他想。歌曲再次結束,不等他吩咐你又唱鄭宜農的「撒唷那拉」,撒唷那拉、撒唷那拉,他同你一起唱......
就在第四十九首歌結束的時候,你澈底啞了。你勉強自己繼續發出滋滋沙沙的聲音,歌曲的輪廓越發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類似痛覺的東西。頓時天空中雷電交加,一瞬間地把他給擊昏,摩托車熄了火,你從他兩耳旁脫落,纏成一團惱人黑線,和他與他那早晨的短暫覺醒朝橋的終點急速墜落。
(二)
「請問這怎麼賣?」
「談價格之前,有些事得先讓你知道。它從土裡被萃取出來,受火鍛鍊,成為一個永恆的符號。就連唯一能將歷史扛起的時間巨人,都得用雙手費盡氣力才能將它勉強垂掛在頸項上,一晃也不晃。」
「在說什麼啊......我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戴在身上做什麼?」
「你看它的顏色啊,像月亮般皎潔純淨,又像在月亮旁繞啊繞的人造衛星太空梭。你知道顏色本身就是一種貴重的象徵嗎?紫色神秘、澄色活潑,還有一些顏色特別不一樣。」
「知道啊不就金包銀。」
「說得沒錯!但那唱的是別人的性命!今天你如果擁有它,你便能將抽象的貴重給具體收藏了!」
「好看是好看,但這款有點普通耶,滿多人有。」
「這麼說就錯了!記得嗎?這個符號是特別的,一般人只認得他的形狀,卻沒有真正感知裡頭的意義。」
「你有在信教啊?」
「信教只是一種說法,而且俗氣!就算不信教你查維基百科也可以了解這符號的由來。」
「你懂得倒挺多的。其實我一開始就打算買了啦,要賣多少?」
「你知道它的價格不僅僅在於純度,還有整個歷史文化的脈絡,對了,你聽過符號學嗎?喂!等等!回來啊!平常我頂多打到九折,今天和你有緣算八折啊喂!」
***
我把剛買到的拆解成一條細線,左邊那端輾過我的鎖骨,右邊那條烙印在我皮膚,兩者在眼睛無法看見的地方以一聲阿門扣上。曾聽過泰雅族紋面的故事,他們用樹燒成的天然染料一針針刺進你最敏感的毛細孔裡,六個老太太都得出動壓制少女的地步,那樣深刻地成為真正的人。祖靈說,紋面的意思是,他們的注視就在你最親近的身體上面,祖靈還說他們共有的崇拜是耶穌基督。
戴好了,一方面我的頭探進了天國,而以下的身體卻浸泡在另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裡。
(三)
剛才你從風裡把我給抓住,有部分的我被你急切地撕裂了。而今我躺在野狼摩托車的油箱上,被你攤開又重新折成想要的模樣,再讓繩子給牢牢綑綁。對於這件我並不特別在意,可以隨你去旅行已經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就算我再懂這外面的世界,可就連一次也沒真正親眼看過。
遇見十字路口時,你並沒有把摩托車給熄火,只露出迷惘的眼神向下看我,彷彿身處一個動盪不安的世界裡,需要明確地指引方向。而讓你注視就是我的回答。你從口袋抽出一枝筆,在我身上原有的色塊與線條上標註畫圈,過了不久後,便像是確定了什麼似的,繼續朝遠方前進。
我仰望天上的你,思索該如何安慰那擁有疲倦眼神的你。你不像是一個旅人,只是不停往前走。那我又可以跟你說些什麼呢?你知道,在我身上短短的一條線,不只是幾小時車程,而是一整個世界。
你把我攤開又再次折起,走過的路就壓在底下不再看它。我所能指引只有明天的路,而明天你又想去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