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艾比,
今天收到你寄來的照片了。已經很久不沖洗照片,看見我們的回憶印在紙片上,像是原來模糊易碎的東西,終於切確堅定了下來,覺得很踏實和感動。我將它們貼在我房間的牆上,旁邊是一張世界地圖。在地圖上,我的手指時常停在我們相遇的國家,你的家園上,然後滑過曾經去過的地方、走過的路,提醒自己不要被現在的束縛感困住了。 你上次告訴我,找到了一份全職的工作,是和插畫有關嗎?你還適應新工作嗎?希望你過得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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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了照片,是我和艾比在岔路口的合照。我們身後的右邊是一只將近三個人高的白底黑字的路牌,上頭寫著直行往穆西亞(Muxia),右拐是往菲尼斯特雷(Fisterra);在我們左邊的是一條雙線道的柏油公路,公路盡頭可以看見兩輛黑色的轎車,一台直行,另一台則是從左邊開來,準備左轉。公路的一邊,靠近我們的是長滿綠草的小丘,上頭種有一排三層樓高的松樹,還有一叢當地很常見的金雀花叢,但這些大多被路牌擋住了,只看得見一小欉金黃的小花,在路牌右邊冒了出來。
我和艾比兩人緊擁著彼此的肩膀,笑得很燦爛,或者是說,我笑得很燦爛,艾比的笑是壓抑著痛苦。那天清晨,我們六點就出發。天黑得很乾淨,沒有月亮。兩個人拿著手機在黑暗中掃著微弱的白光,尋找路上的指標,確定我們走在正確的路上。我們走得很慢,因為艾比的腳上各有十個水泡,正折磨著她。
我和艾比是前年在英格蘭相識。當時她在一場暴風雪下,從蘇格蘭坐了9個小時的巴士來到倫敦郊區裡的一間和平咖啡館當志工。當時因為風雪太大,封閉了許多公路,她比計畫晚了兩天才抵達。艾比一到咖啡館,散發的氣息是清爽俐落,身上的打扮和背包裝備,看得出是極具經驗的長程旅行者。她及肩的紅髮,臉上佈滿棕色雀斑,靦腆的笑容裡,齒縫似乎分得太開;深藍的眼眸深陷在眼窩裡,突顯臉的立體,但似乎陷得太深,眉頭又太高,拉長了眼皮,讓她看起來很疲憊、比實際的年紀還老上許多。
艾比前一個夏天是待英國南方的小島上,在一間專營夏天觀光客的咖啡館工作。夏天、海邊和下午茶,是英國咖啡館的侍者忙得昏天暗地的三個關鍵字,但也訓練了艾比做事迅速與俐落。所以在和平咖啡館裡,相較其他訓練無素、只來討個換宿工作的志工們,她果決又精確的動作,相當令人驚豔。
冬天的英格蘭,8點才日出,下午4點便日落,上班時天才剛亮,下班後又旋即暗下。而1月中的氣候,正準備進入狂肆的冷冽,但對她來說,比起出生長大的蘇格蘭北方的小島,這裡的冬天是相對宜人。艾比說,她受不了一整天都待在室內,所以每天一下班就邀我一起散步。兩個人走在日落後的黃昏,在風雪過後的麥原上,散步好長好長一段路。一路上艾比不大說話,即使回答問題,也十分簡短。
艾比的電腦存有許多美麗的圖片,都是她畫的插畫。其中一幅,是黑筆勾勒出一隻幾乎占滿畫面的貓頭鷹,體積龐大地站在非常纖細的枝枒末端上,周圍有許多補夢網。貓頭鷹的筆觸簡單,或點或短促線條在白底上撇出羽毛的紋路,而背景是一片沒有層次的天藍。整張畫看起來童趣,但貓頭鷹深邃的眼眸,令人無法離開視線,它優雅地藏住了憂鬱,洩露了不容逼視的悲傷。看起來很像艾比的眼睛。
她在咖啡館只待了十天,之後又回到了蘇格蘭的大城格拉斯哥,借宿在妹妹租賃的公寓裡。艾比在大學,學的是插畫,畢業後,就過著夏天在觀光客聚集的地方打工,領有豐厚的小費,冬天再回到蘇格蘭專心作畫。
在我回到了愛丁堡工作,她曾經來找我兩次,都是她主動提起。只是一如往常,不論是在愛丁堡的公園裡,或是搭公車到附近的小島上,散步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她總是靜默,回答總是十分簡短。
艾比在英國南方小島工作的時候,曾有一艘獨木舟,工作之餘就獨自下海遊蕩;又曾經一人隻身前往澳洲打工旅行,以及有許多自助旅遊的經驗,在在顯示了是一個獨立自主、陽光女孩的形象。但當她被詢問主意的時候,常會緊張地咬指甲,看似一個焦急不安的小女孩,眼神閃著惶恐,吞吐說我不知道……,或者就轉身離去。當以為和她的友誼就要到一個盡頭了,她又會忽然出現,問候好不好。
春天才開始,艾比忽然發現脖子上有顆腫瘤,開了一場手術。那年夏天她便無法再到英國南方的小島打工,於是接了一些寫稿的工作,為亞馬遜物流網站寫購物評價,多出來許多的空閒時間,就在慈善事業經營的二手商店作志工。她說要不然整天都待在室內,沒和人接觸。雖然才經歷了手術,收入又比過去短少,但當她知道了我在西班牙徒步旅行,興奮地想與我同行,而且就在確定了我答應她一起徒步的當天晚上,立刻訂下機票。她說這是她做過最衝動也最瘋狂的決定。
只是五天的徒步旅行,她只背了一個單日旅行的背包,而且沒有帶上睡袋。因為背包沒有減重系統,第一天幾乎每走20分鐘,就得停下來休息,一般人走6個小時的路程,我們花了將近9個小時完成。
第二天,我們就吵架了。那天的距離比第一天還多了10公里,以艾比的腳程,是多了將近3個小時。路途漫長,天氣又炙熱燙人,看見噴水池旁有座涼亭,就趕緊坐了進去。艾比的身上背的兩只小水瓶,一個早上走下來,只剩了了半瓶水,她問:「旁邊噴水池的水可以喝嗎?」她聽見我說不曉得,只拿了手機要她查水池上的西班文,忽然臉色一沉,看起來像是被冒犯似的,只丟下一句:「算了,我還夠喝。」天氣很熱,路還很長,只剩下半瓶水,怎麼夠喝?
涼亭外邊的馬路,不斷地有徒步者經過,但沒有人敢靠近或問候。天氣熱得沸騰,但涼亭裡似乎正滾著熊熊烈火。艾比一如往常的,十分靜默,什麼話也不說,一個人坐在涼亭邊上,熾熱的烈陽下,手背不停地往臉上擦。
後來我們和解了,但那天下午,艾比硬著頭皮,不喊休息,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兩隻腳各磨出了十個水泡是一聲也不吭。到了旅舍,脫下了襪子,才發現腳掌上一顆一顆的水珠在皮膚裡晃動,有的甚至比兩個姆指還大。熱心的徒步者看見了,趕緊拿出針線為她治療,每一條黑線穿入每一顆水泡,線頭線尾留在水泡外,排出組織液。穿刺完了,兩隻腳像是縫著滿滿的黑線。
艾比什麼也不說,一個眉頭也不皺,就像她畫中的貓頭鷹。而深邃的眼神,在深陷的眼窩裡,似乎洩露了悲傷的祕密。
早晨5點我們便起床整理裝備。在黑暗的天空上,前方是一列北斗七星;左邊傳了來滾滾溪流聲。我們似乎是走在一座山丘上。在咖啡館裡吃過了早餐,艾比看著前方的天空,遺憾地說:錯過了日出,虧我們還這麼早起來。走到了一邊通往穆西亞,另一邊通往菲尼斯特雷的岔路口,看見了前方有三個男人,也是徒步者,正在路牌前拍照。我們請他們幫忙為我和艾比合影,其中一個男人還忘了收回他的登山杖,就立在路牌的杆子旁。照片裡的我和艾比緊擁著肩膀,艾比笑得很開心,忍耐著腳痛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