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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下火車,小惟就被狂烈的陽光刺得張不開眼,空氣中飄來油炸臭豆腐味,媽媽握了握他的手,「記得這裡嗎?」小惟搖搖頭,「怎麼會?你之前不就和阿公阿嬤一起住二水,那我們今天回來要做什麼?」「看妹妹。」「對,我們今天要帶暄暄回家喔。」小惟瞇起眼睛,車站外的街道像反光一樣亮晃晃,一個人都沒有,好奇怪的地方。

  今天是小惟幼稚園小班放暑假的第一天,還沒睡醒,他就被媽媽拎起,趕上最早的一班火車,半睡之間,他聽見媽媽急促的講電話,像在談公事、又像在和爸爸說話,聽起來兇得不得了,快要吵起來了,所以小惟一路上睡不太好,加上不習慣坐長程火車,頭暈得不得了,一直想吐,就這麼折騰了四五個小時。至於妹妹暄暄,小惟僅有的印象只有話筒那頭傳來的脆脆嗓音,發出類似「阿濟好」的聲音,到底是什麼意思,小惟也從來沒搞懂過,只知道掛上電話後,媽媽總會滿臉心事,有時候媽媽會跟他說,妹妹在二水吃了很多苦,有時候會說,一定要趕緊把他帶回家。他想,妹妹一直沒回家,一定很可憐。

  六月底的艷陽曬得他們直冒汗,小惟和媽媽在路上繞了好多圈,才終於在一戶矮房前停下來,小惟抬頭看媽媽,媽媽的嘴巴抿了起來、胸部起伏得很快,媽媽的眼睛死死盯著前頭的紗門,像是盯著一頭猛獸般,小惟摸了摸衣襬確定像媽媽教的那樣,整齊紮在褲子裡。他們一起吸了口氣,推開門。

  門內滿室的陰暗令小惟不禁快速眨動著眼睛,一片眩暈的暗襲入眼底,耳邊倒是先傳來此起彼落的聲響,他看了看客廳裡的四五個大人,認得的只有大伯和阿公,阿公坐在角落的搖椅上,正嘰哩咕嚕和媽媽說著聽不懂的台語。小惟向走廊內探了探頭,瞄到一個小小的人影正在走廊間跑來跑去,身高不到兩邊的門把,遠遠的好像能聽見玩具發出的音樂聲、還有纏夾不清的嗓音。

  「暄暄,來給你媽媽和姊姊看。」客廳裡的大伯說,那小人兒轉過頭,咚咚咚拿著玩具跑了過來,經過小惟身邊一路衝到大伯跟前。小惟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混合著奶粉和霉味,不禁縮了縮鼻翼,身旁的媽媽蹲下身,一把拉住暄暄抱在胸前,媽媽長長的頭髮落到肩前,稀哩呼嚕說了好久的話。

  媽媽放開手後,小惟才第一次和暄暄對看,暄暄的臉和手腳在室內不充足的光線下,又暗又髒,短短的頭髮邊緣被剪成鋸齒狀,頭頂翹起幾根髮絲,暄暄的短袖衣服太大了,下擺垂在外面,不過他認得衣服上的卡通「小姐與流氓」,小惟很喜歡裡面那個優雅又有教養的小姐;暄暄穿著粉紅色的褲子,兩隻褲腳都捲到膝蓋上面,臀部附近還可以看到模糊的泥汙,腳上的涼鞋,喔……小惟認真皺起眉頭,咖啡色和深綠色的皮條交織綁成的鞋帶,這是我絕對絕對不會選擇的款式,小惟想著。這一整身裝扮太糟了,和男生沒兩樣。

  午餐是在家裡吃的,爸爸炒了幾道青菜和煎了條魚。這次他們回去之前,爸爸提早在二水待了兩個禮拜,說是要和阿公阿嬤商量點事。小惟一點一點小心的夾著愛吃的魚,瞥向暄暄,暄暄的碗中卻只有一疊青菜和幾塊豆腐乳,他埋著頭猛扒飯,飯粒落得桌邊都是,吃完一碗向阿嬤伸手遞出碗,又再盛了滿滿一碗,這次只配豆腐乳又是狂風落葉般掃光。小惟偷偷望向媽媽,媽媽果然一臉不贊同的看向暄暄,小惟趕緊低頭多夾幾口菜吃掉。

  吃完飯,從紗窗照進來的影子長長了點,爸爸牽著他和暄暄出門,下午兩點的路上,什麼車、人影都沒有,不遠處似乎有溪流淙淙不間的聲響,風像是從不知名的源頭那兒吹來,夾帶草林有些焦枯的氣味,穿過小惟和暄暄、爸爸身邊,又向遠方送去。天空藍得如同剛洗完曬乾的水藍色窗簾,輕輕飄動,小惟想,他從來沒有在台北看過這樣的天藍。

  爸爸牽著小惟和暄暄,暄暄拖著玩具車、另一隻手勾著一把陽傘,偶爾小跑步跟上爸爸的腳步。爸爸說,玩具車是前幾天暄暄知道台北的姊姊要來時,吵著阿嬤買的,說是想送給姊姊玩,沒想到向來大方豪氣的暄暄看到姐姐,也會害羞內向,一句話都不吭,不是因為不喜歡姊姊,別想太多。

  「把車子送給姐姐,你們在這裡玩,我去那頭等。」暄暄有些彆扭地把那輛玩具車推向小惟,喃糊了幾句,一撒腿就跑遠了,邊跑邊扯開手中的陽傘,傘邊綴著一圈鮮黃花飾,紅、藍、黃拼成一面傘圓,像極了一朵盛開的五彩向日葵,在艷藍天下奔跑著。小惟坐上那輛玩具車,想追上越跑越遠的暄暄,他踏下腳板,奇怪的電子音樂咿咿呀呀唱起,隨著路面平直下滑,速度漸快,溪水淙響和風聲呼吹也漸漸變得大聲,暄暄從路的盡頭一個好小好小的移動向日葵,放大成一個人形,幾乎還能聽見他腳步咚咚的奔踩著地面。「喂──等等我──」小惟大聲叫著,暄暄沒有回頭,小惟騎得更快了,忽然,「框」好大一聲,車輪駛過坑洞,小惟和嗚嗚哼唱的玩具車一起翻倒了。

  小惟不太記得那天回家之後發生了什麼,他腳上破皮又中暑,爸爸幫他刮痧之後,昏沉躺了一整晚。睡夢中,他跑上一條長直無底的路,路旁的景色熟悉又陌生,並列的大廈鐵門門口都掛著一隻對講機,和整排十來個小方盒郵箱,卻又蔓生著高過人頭的野草,窸窣低語一種他沒聽過的語言,奇異的是,他跑得非常非常快,而且完全不喘,整個人輕盈得像是要飛起來,當他飄起逐漸靠近天空時,望見天空是清澈的水彩藍,許多紅黃藍艷彩的雨傘在他上頭漂浮著,傘下都有一個人抓著傘,其中一個小人正是暄暄,一面哼唱玩具車的旋律,一面向他伸出手。

  隔天是媽媽搖醒他的,從媽媽陰沉的臉色看出來,他最好什麼都別多說,而且旅行任務失敗了。暄暄還在睡,他只和阿公阿嬤、爸爸道別,就拎著行李與媽媽一起走回車站。

 

  或早或晚,暄暄和小惟都搖搖晃晃地回到了這個城市,過起相互依靠的生活。二十六歲的暄暄在建築師事務所上班,做了三年的助理工作,小惟則還在博士班的苦海裡浮沉,每日在家開發食譜居多,做研究的時間只佔不到一半。轉眼間一學年到底,六月的太陽竟比殘酷的學術生涯還要無情,小惟正煩惱著要不要出去吃飯,「喀啦」鑰匙轉動,暄暄回來了,頂著滿頭大汗,表情怨毒,精緻妝容卻穩穩地貼在臉上,長捲髮也妥貼的盤成一個別緻的髻。一側身關上門,小惟瞥見他手上一把招搖的傘,七八種顏色高彩度拼貼,整枝傘柄還漆成牆壁白,俗氣程度直達宇宙邊際。小惟想像他撐這傘去工地查看的模樣,不知為何,那囂張野放的氣勢讓他想起,很久以前,某年夏天一朵盛開的向日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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