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許知道為什麼它們會不斷出現。她坐在地板上,看著米粒狀的金黃色毒餌黏在衣櫃與地板之間的縫隙,擠出毒餌的針管放在一旁。針管大小約有兩根指頭粗、手掌般長度,劑量有30克。管口有一只半透明的小蓋子覆住,管身黏著一圈白底藍字的紙,印著毒餌的藥名、成份,以及使用方式。這種毒藥都會標示嚴禁孩童取用,並且提醒不慎接觸的處理方式;「送醫治療」總會出現在最後一行,像是警告,又像是廣告:這藥真的很毒。

 

擠出毒餌的方式,和擠出針筒裡食鹽水的空氣一樣,活塞往裡一推,毒餌就條狀地從管口冒出 。使用說明指示:擠出像米粒大小的顆粒狀,好符合黑蟲的口器,如果是較大的成蟲,擠出的體積就大一點。

 

米粒狀的毒餌,閃著琥珀般的光澤,乳膠般的黏稠,遠看像是一顆餿掉的黃米,近看則像小球狀的砷鉛礦,味道也不大好聞;聞久了會口渴,灌下幾瓶水也無法解渴,像有人在脖子裡,掐著你的氣管。

 

她很驚訝這種味道倒是很合黑蟲的胃,毒餌才黏上去,立刻吸引了巨型的黑色昆蟲爬了出來,倒在毒餌上吸吮,一次一隻,井然有序地像是縫隙裡有一條安靜的排隊長龍;後來,她乾脆再多黏幾顆,金黃的琥珀一列排開,沒多久上頭都倒著一個個從縫隙裡探出的黑色口器,像是一排籠裡的雞,伸頭往飼料槽裡啄食。它們的命運都在前頭等著。

 

她是盡量不殺生,但住進一間有七個蟑螂窩的房子,又是一個人住,真的很難寬心地與萬物共生共存。即使她已經用光了一管毒餌,仍無法抑制它們肆虐;正專心炒菜時,忽然看見爐子旁有一隻黑蟲望著她;半夜醒來上廁所,看見廚房地板停著四隻黑蟲,像是朝聖似的,頭都朝向了她忘了收進冰箱的稀飯 (上頭蓋有鍋蓋);一天早晨,她才開了風扇,就聽見「喀」一聲,走近一瞧,是一隻斷腳的棕色蟑螂掉在地板上。而讓她終於崩潰的,是那晚準備沖澡,拉起浴簾,忽然一隻健壯的美洲大蟑螂掉下,就在她踏入的浴缸裡。

 

真的很難想像,上一對房客是怎麼生活的。他們是美國情侶,養了一隻黑狗,連帶地也養了近二百隻的蟑螂在一間不到30坪的公寓裡。她是一直整治了將近兩個月,有一天才忽然發覺赤腳走在木頭地板上,不再有沙粒感。她想像,每到半夜,整間房子除了她的房間,大概都是蟑螂的遊樂場吧,一邊竄爬,一邊排遺。

 

除了她的房間。她以為。

 

那天夜裡,忽然清醒過來,那種清醒,是像打開電燈開關,毫無猶豫地「啪」亮了。她起身看了手錶,才11點半。她今天是早睡了點。等再倒下,在即將進入夢境的忽忽悠悠之間,感覺有根頭髮輕輕地碰了左邊手肘內側的皮膚。是風吹吧。但觸碰的頻率有種堅持。忽然想到今晚下雨,於是把風扇對向了牆,而不是直接向著床吹。直覺不對勁,立刻翻身開燈,看見了一隻嚇得動也不動的蟑螂在床邊,距離剛才手肘不遠的位置。仔細再看,衣櫃與門縫還有三隻,體型都相當大。

 

夜半忽然在床邊出現四隻蟑螂,實在很難再入睡,而這樣的夜晚,已不只一次了。還有一晚,才剛關燈,就聽見了門縫底下傳了窸窣聲,開燈一看,一隻螂螂正攢了進來;處理後關燈,又是一陣窸窣,開燈再看,又是一隻!她都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不是說蟑螂對死屍有興趣?網路的文章還說,蟑螂偶爾也會吃人的指甲和眼睫毛,之後每次照鏡子,她都懷疑眼睫毛是不是被吃短了。

 

往往這樣的夜裡,她就瀏覽網路,仔細研究起蟑螂的習性。她看了一行字,吸引她的目光:棕色蟑螂 (名字正是如此) 性喜在隙縫中築巢。她剛搬來時,在房子裡清掉了四個窩,分別在衣櫃裡、櫥櫃裡和冰箱後頭,都是美洲蟑螂的巢 (偶混有棕色蟑螂)。因為房間裡不斷出現蟑螂,朋友提醒她:會不會還有蟑螂窩在裡頭?「不可能!」她當時直接回應,「都清掉了。」但今晚,她終於放下噁心感,試著以如果她是一隻蟑螂來想像,然後在衣櫃與地板之間發現了那一道縫隙。毒餌才一黏上去,它們就依序出來了。

 

原來以為,房門關上,她就把蟑螂關在了門外,沒想到,居然是把自己和一窩蟑螂關在了一起。

 

她回想過去,她似乎與昆蟲有很深的淵源。14歲寄居在阿姨家,發現桌上檯燈的電線不斷有大黑蟻爬行,結果在燈座裡發現了一個蟻窩;大學畢業後,搬進了與朋友合租的獨棟公寓,水溝裡長出的藤蔓爬到了她二樓的窗邊,DVD櫃裡也住進了一個蟻窩;和妹妹合租的雅房、工作住的宿舍,在她住進不久後,長得像蟋蟀的德國蟑螂也出現了。

 

朋友曾半認真地問她,你要想想那些蟑螂這麼鍥而不捨地要攢進你房裡,是不是要帶什麼訊息給你啊?說是半認真,是因為不久她就傳來一篇廣告文來笑話,不曉得是哪個天才,拿了蟑螂圖片做成抱枕,引起了話題。當時嗆她:我有的是貨真價實的「抱枕」。

 

她當時沒說的是,其實她也許知道為什麼。她腦海裡不斷浮出一個畫面,是幾隻白色的蛐在一團骯髒的粉紅色內褲裡蠕動,上頭沾有她正要邁入青春期的分泌物。她沒有故意抗拒要去清洗,但看見了那一層白乳,腦中會一片空白的忘記,或說服自己明天一定洗。母親當時因此氣得揚言要和她斷絕母女關係,溝通無效之後,找來了表姊想好言勸之,雖然最後仍是不免鄙夷地說:你真是噁心。

 

後來,她的生活就與昆蟲脫離不了關係。

 

她看了一隻隻倒在金黃毒餌上的蟑螂口器,覺得一陣悲傷。它們也是生命,但因為她,而必須失去生存的權利。她想起那個像頭髮輕碰手肘的觸感,噁心,但那是多麼的輕柔,像是一個她從來不曾擁有過的吻,吻在她已經不再年輕的肌膚上。

 

她當然恨過人,恨他們剝奪她的人生,就在抱她越過了分隔兩家院子的水泥矮牆,她的人生也錯越了一個女人應該擁有的健康、美麗,與乾淨。

 

已經不再有蟑螂的口器出現在毒餌上面了。她又多黏了幾顆毒餌,想有些比較害羞的,應該不敢在燈亮的時候出來。她把燈關了,側躺在床,看見對面公寓還亮著的燈,斜斜地打在她房間裡的牆上。明天要去買白色乳膠,把縫隙封起來,在她即入夢境的忽忽悠悠之間,她提醒著自己,還有把衣服也洗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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