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輕

 

星期日的早上,K起得很早。前一天,K幾乎都在睡覺,沒吃什麼、沒做什麼,就是一直睡著。經歷長久睡眠的身體,腸胃幾乎已經淨空,身體還有一些輕微脫水的無力感。他慢慢的在床上坐起,徐徐喝光放在床邊桌的水。

腹部輕輕的擾動,提醒K身軀正處於飢餓狀態。他起身走向套房角落,蹲在草綠色的小冰箱前,發呆一陣。冰箱中能直接吃的東西,只剩兩三片的包裝薄起司。K站起來,走回床邊拿起手機,瞥一下時間,撥了通電話。

 

「喂?媽?是我。你起來了嗎?」

「早就起來啦,都幾點了。我已經從市場回來了。」

「是喔,這麼早。」

「嘿啊。豬肉要早點去才有啊,剛剛七點去已經剩沒多少了,附近阿婆都五六點就去搶了。還有買明天拜拜要用的雞,這次有買到半土雞喔,肉很韌,拜完我冷凍起來等你們回來吃。市場人實在有夠多,剛剛我還遇到那個廖老師,以前教過你的那個廖老師,我看他退休以後都閒閒的。他問你最近工作怎麼樣啦,有沒有打算要回來什麼的,我就跟他說你在台北工作還不錯啊。你下次回來去找他啦,他每次都在問。」

「哦好啦,我回去再看看。啊我要問你啦,絲瓜麵線要怎麼煮?」

「就絲瓜切一切,放到滾水裡面煮到軟,再放麵線進去滾啊。不要放鹽哦,上次你拿去台北的麵線很鹹,要沖過才可以放到湯裡面煮。也可以把蛋炒過下去一起煮,比較香,也比較營養。絲瓜現在很貴耶。不過最近菜都很貴啦,你不要貴就捨不得吃喔。」

「好啦。那換我去買菜了。下下禮拜我會回去喔。」

「好啦,我今天要煮梅乾扣肉。再見。」

 

切斷通話以後,K再度確認手機螢幕上的時間。現在才早上七點半。他隨手拿了錢包和提袋,出門採買。

星期天假日,市區街上的人並不多。時間還早,騎樓間還殘留著前晚的冰涼空氣,十字街口的太陽也不慍不火。市場的人潮還不多,現在這個時間在市場逛的,都是已經習慣早起的長輩們。K悠悠的踱向平常熟悉的菜攤,和老闆點點頭,開始看今天的菜色。前陣子雨多,瓜類和葉菜類並不便宜。但菜商今天擺出來的菜還真好看,看起來沒有受到雨水的摧殘,青綠的葉片們服貼的彼此依偎著。像母親所說,絲瓜真貴,他實在買不下手。最後他挑了金針菇和玉米筍,什麼不花錢就買什麼。

 

一個人一個禮拜所需要的菜量並不多,只要沒買高麗菜或蘿蔔,他手上提的菜就不太重。K在巷口的早餐店買了份起司蛋吐司,走出市場,停在十字街口看了會兒天空,就轉身往來時的反方向走。穿過住宅之間的小巷,走到附近的河堤。一群男孩在球場的另外一端踢足球,半數的孩子身上還多套了一件螢光黃背心,看起來像是在分隊競賽。男孩們個子都小,身高不到教練的胸口,但移動起來都很迅速,起跑、煞步,都不用花力氣似的,一邊用細細的嗓音叫著什麼,隨著球的擺盪,在草地上,如羊群般悄聲遷徙。

 

現在早上九點,今天才剛開始。他在球場旁的草塚坐下,拿出剛剛買的吐司,一口一口的咀嚼。

 

好了,接下來要做些什麼好呢?

 

城市之重

 

我背著後背包以及裝滿土產的手拉式的行李箱,認命的踩著路上被昨夜積雪沾濕的運動鞋,跟著黑壓壓的人群,鑽到往大阪的JR月台。今天是旅程的第四天,照計畫一早就要離開京都。但挑錯了出門時間,剛好碰上日本的上班尖峰時段。

 

一月正是關西的深冬時節,這天凌晨就開始下雪,電車月台也吹著寒風,但因身陷倦怠的上班族人群中,並不覺得寒冷。我靠著人群的溫度取暖,排進沿著地上的指引線的規矩隊伍,等著搭上下一班電車。有的人滑著手機,有的人手上提著便利商店買的早餐,我旁邊的五十歲大叔摀著嘴巴打了一個不顯眼卻長久的呵欠。

我從團團的深灰色圍巾中抬頭向對面月台看去,對面也擠滿了低著頭的人們,用深色厚重的大衣穩住自己在月台的站位,和四周的人維持沉默的距離,以及不會被擠下月台的微妙平衡。廣播響起,對面月台上的跑馬燈顯示往琵琶湖方向的列車因大雪特報誤點,也沒有引起騷動,互不相識的工作者們只是抬頭看著跑馬燈。

我這側往大阪的JR電車緩緩的駛進月台了,原本倦怠的氣氛,突然摻了些緊繃氣息。人們紛紛抬頭盯著電車進站,瞄準接下來要走進的車門。絕對要擠上這班電車,我抓緊行李這麼想著。我是不會輸給害怕遲到的上班族的。

 

上了電車之後才是惡夢的開始,第一次知道原來電車是一個可以容納如此多身軀的長方鐵盒。我的行李幫我保留了身體前方的一丁點空位,但身體後方卻不免還和他人緊貼著。明明是冬天,電車內的暖氣和鄰近的體熱讓我忍不住開始冒汗。每次煞車的力道,讓我人遠了一點,然後又靠近另一個人一點。反反覆覆,光是呼吸都覺得疲倦。無法舉手看手錶確認時間,只覺得這是個漫長的旅途。

 

終於到了大阪的主要轉運車站之一梅田車站。無數鐵道列車在此交匯,JR電車和阪急電鐵在高架鐵道上馳聘,地鐵御筋堂線在地下穿梭。車門打開的瞬間,像壓力鍋打開的那煞那,蒸汽宣洩,我也趕緊擠開車內的人,跟著下了車。

這裡是日本數一數二的大車站,這個時間也擠滿了準備前往什麼地方的人們,但卻出奇的靜默,幾乎沒有聽到交談的聲音,只有在層層建築中幾千人、幾百人的腳步合奏而成的轟隆聲,以及低矮天花板應和的回聲。我完全沒有停下找路的餘裕,從哪裡出去都無所謂了,被遷徙的人群推著走我也沒關係。

 

我只想離開這個車站,離開這裡,去哪裡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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