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中心,他守著這座近一百五十年歷史的老鐘樓,已邁入第四十個年頭。他用最古老的方式,機械式地替大鐘的輪軸轉動發條,每小時敲擊一次鐘,從清晨到黃昏,鐘聲洪亮悅耳,在所有重大的節日,他不曾誤時,鐘聲亦不曾從人們的生活中缺席。即便是一年之初,他都謹守身為這城市的時間守護者,用特殊的視角觀看這座城市的變化,他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大鐘,從未離開鐘樓所處之地,去看看城市外的世界。大鐘的世界與時間,便是他的一生了。

日復一日,無時無刻,他都與時間緊密相處,時間之於他是紀律、是負荷、是責任,更是日常融入生命的一部份,它是一條巨大的洪流,移動得很快、摧毀或孕育的事物很多,它不著痕跡地走過,卻又重重地烙印在每個人心中最深層的抽屜,與記憶、香氣、符號,以及所有充塞這個城市的白噪音。他的時間隨著每日敲擊鐘鈴的任務,已成為一種必然的生理自覺,刻劃在他的血液中,心率彷彿也跟者時間拍打的節奏。他所守候的時間並不容許犯錯,敲鐘的重音力度必須完全相同,他每天反覆上發條、轉動輪軸,精準地計算每一時間的刻度,讓鐘鈴在正確的時刻翩然起舞。

他急促的性格因為管理時間的責任嚴謹而自律,他不曾在崗位上鬆懈,卻偶爾為微妙的氛圍所著迷。在敲鐘間歇期,他有時發呆半晌,望著從半透明霧白玻璃鐘面,投射進來一道道溫和、明亮而帶有神聖感的光芒,這些光束隨者季節變化,投入的角度與幅度不同,光束中瀰漫著以兆億計數的灰塵微粒,輕盈地在空氣中飄動,像是黑暗中的漫舞。這些灰塵因相異的成份有著各式不同的顏色,在陽光的照射下,像是一粒粒帶有礦物質的白沙,閃閃發著光。這是白日時刻,他眼中美麗的銀河,每一粒灰塵都是未被命名的行星,包容著一個極小化的宇宙,而他彷彿是一顆迷你的隕石。

守鐘人始終找不到一位合適的繼任者,那些曾和他一起上鐘樓的青年,獨愛在高處逡巡城市的視野,卻少有和他一樣把時間視為生命、愛惜老鐘樓的機械工藝,他們甚至無法容忍這種看似平凡又枯燥的精準紀律。報時這項古老的傳統,隨者他逐漸衰老的身軀,似乎也將走入歷史。

一如往常的午後,他漫步至鐘體的樓層,為機械上發條,準備迎來今日第十五次鐘鈴聲,突然間,群雁撲羽而飛,地殼像被巨獸翻動穿越,破壞式地爆開了地面的泊油、石板路、城內的老城樓,人們發出陣陣驚呼、四處逃竄,慌亂地在城市各個角落騷動。十一層樓以上的老鐘樓經不起震度,像碩大的樹林被強風侵襲般搖搖晃晃,他重心不穩摔跌了出去,腦部重擊到硬物,頓時陷入昏厥。鐘面的指針停留在三點,四十多年來,大鐘第一次噤聲,時間卻沒有因此慢下速度。

待他恢復意識,一位身著黑長袍的使者,沉默地對守鐘人點頭微笑,他感到身體的重量瞬間蒸發,他像是一顆漫無目的、沒有重力的氫氣球。跟隨使者邁步上一層層狹窄的階梯,熟悉的古老鐘體機械及數百個齒輪,被置換成電子系統鐘,他透過窗櫺看到鐘樓工坊內三兩個年輕人正透過系統自動監控敲鐘排程,一邊愉悅愜意地閒聊著。他心裡納悶,卻又循著一百一十七個階梯一路向上,想看看自己多年守候的大鐘是否安然。鐘鈴雖然沉默,仍舊維持它碩大、神聖、不可侵犯的完好模樣,奇妙的是,僅適用一人通行的階梯,每上一層,他的身體就越縮越小,最後竟縮成一顆微小的灰塵、一個懸浮微粒,他的身體很輕盈,隨著風吹拂自由地飄浮著。他在那銀河般的光束中,與兆億計數、行星般的灰塵親密地相偎一起,他們沒有目的、沒有規則、更沒有記憶,他在流動的空氣中感受著一種超然的速度,而陽光如此溫暖和煦。一陣強風從拱型窗通過,把他帶離了鐘樓,離開他一生的使命,他對大鐘感到不捨,大鐘也如此凝視著他。守鐘人化為灰塵的身軀無意識地飄泊著,他在飛行的過程充份感受被包裹在這巨大的時間河流中,只是被切割成更緩慢、更細碎的微小單位,持續通往一個無止境的生命循環。

重:時間
輕: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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