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母親雙腳不停地跳、臉痛苦扭曲、淒聲哀嚎;她不自覺得咬起了手指甲。「這是她應得的報應!」她不停地在心裡重復著,像是在說服自己。火紅的夕陽正準備滑落遠方的山丘,城牆外的莊稼像火燒遼原一般,映著天空的紅霞。

 

她拿起身旁高高一疊的蘋果派,看見新婚丈夫正準備出門。眼睛閃過一絲陰暗。看來今天他又不打算回來。她惡狠狠地盯著他騎馬的背影,永遠忘不了當她從矮人們為她製作的水晶棺裡醒來,她丈夫瞬間失望的表情。他總是要她吃安眠藥,隔天頭痛欲裂地醒來,手腕、腳踝勒痕的痛,像火燒。有一天她醒來照了鏡子,發現脖子上也有勒痕,拿了匕首就與他對峙,他才終於放棄對她的嗜好。自從農人在樹林裡發現他衣不蔽體地躺在墓園旁,她就不淮他再碰她。

 

矮人裡的約翰,早就看穿了她。那天半夜,她趁著他們熟睡,切開了一簍的柳橙,金黃的果瓣一一攤在長桌上,像是一條金色的鯨魚,在夜裡的深海泅泳;她從魚尾開始,慢慢地吞噬這條肥厚的魚。吃到魚眼,猛然看見黑暗裡閃著一雙眼睛正盯著她,她心裡涼了一下,仔細再看,什麼都沒有。但她知道,是約翰。隔天,他就對她保持距離,當其他矮人跳腳憤怒:「熊又來偷食物吃!」他也不拆穿她對矮人的安慰謊言。

 

一陣噁心。

 

她傾身蹲下吐進一旁的盆,吐出來的都是剛才吃進去的蘋果派—她偷偷派人從市集買來的。一買,就是整車包下來,送進房間後,就是無法停止地吃。吃到吐為止。她曾經想停止這一切,但就像一只上了發條的木偶玩具一直跳舞,跳到腳踝斷了仍繼續跳,倒在地上,像是羊癲瘋發作在抽慉。

 

那年獵人帶她進入森林,她哭腫了眼,不明白為何他們一定要逼她走。她被帶進森林中心,獵人壓她在岩石上,甩她兩巴掌,醒來時,只覺兩隻腳空晃晃的,很冷。天上閃著幾顆紅色的星星,被黑色的樹冠包圍著。

 

是約翰接她回家的。

 

他們的身高被人笑話,不被當人看,沒有工作之下,只好聚集在森林裡,打劫路過的馬車。他們要的只是食物,搶到的錢,都拿去附近,跟農人高價買酒、買肉。他們身材短小,動作敏捷,每個人渾身是故事。有酒的夜,圍在篝火前唱歌跳舞,無酒的夜,有時鬧起來也像是喝了酒一樣。他們從來沒輕慢她,也未曾對她的食量說過一句話。只有時候對她說:「吃慢點,別噎到。」她努力聽話地吞,但有時還是會不小心吞到胸口發疼。

 

就像母親總對著她說:「你到底是怎麼吃的!吃到滿衣服都是湯汁!真是噁心死了!」母親嫌惡的臉,總讓她的頭低到不能再低,頭抵著胸,淚溼得胸前一片。每次這個時候,她會被關在黑暗的地窖裡,直到全身的食物味發出了酸腐味,才被帶上樓。剛開始,她怕極了,尖叫、嘶吼地撞著門,後來,就只是全身緊繃、兩眼發直地等著開門。

 

隨著長大,母親愈來愈尖酸刻薄,停留在鏡子前打扮的時間也愈來愈長。母親總說她長得醜,不論自己再怎麼悉心打扮,母親總輕蔑地說:「醜八怪大了還是醜八怪。」她照著鏡子,覺得自己並不醜,甚至有點美。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她就開始狼吞虎嚥地吃飯。母親從未抱過她。她只有透過激情地吞嚥,才稍微感受到身體的存在,吃到吐,吐到喉嚨發疼,好像一切就可以再重新開始。

 

所以她吃下了那顆蘋果。

 

一個勾著鷹嘴鼻、眼神尖銳的老婦,路過矮人的家,送給她一顆說是剛從她田裡摘下的蘋果。她原本猶豫了一下,因為蘋果的顏色看起來綠得有點怪,像是書壓死了蠶,印在上面的那種盈光綠。但老婦說:這千年難得一見,吃了萬象始新。她聽了心花意亂,但按耐住好奇,直到老婦遠去,才迫不急待地大口咬下綠蘋果。失去意識的那瞬間,耳畔響著矮人「吃慢點」的提醒,微微一笑,吞下去的蘋果塊就哽住了呼吸。再醒來,聽見了矮人們的歡呼,看見了眼前現在丈夫的臉。他們說,剛才抬棺絆了一跤,她嘴裡吐出了一塊綠石頭,幸好只是噎住,沒吞下去。

 

她臨走前,每個矮人都來和她擁抱,約翰抱得特別用力。

 

「過了一關,還有一關。」她想著。獨自坐在房裡,窗外居然飄起了雪。

 

「白雪!誕生在白雪初降之際,你會是個像雪一樣輕盈美麗的女孩。」她的祖父面露欣慰的抱著剛出生的她,而她的母親在一旁失聲痛哭。「你的父親不是個好人。但你肯定會健健康康地長大。」祖父面露慈祥地祝褔。

 

而,究竟該是叫他祖父?還是叫他,父親?

 

白雪光著胳膊走在城牆上,看見她的母親,已經倒在一片皚皚的初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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