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地重遊
四十年後,他終於再一次抵達台灣機場。
走下飛機閘道那一刻,迎面撲鼻的,便是溫暖黏滯的南方空氣,這個熱帶島嶼的溼氣迫不及待團團圍住了他的鼻孔,他大汗淋漓地開始卸下帽子與手套,解開寬鬆的大衣,他沒意料三月的島竟這樣溼熱難耐,天空陰著臉,風一陣一陣的刮起。
他有些狼狽,拖著行李箱坐上計程車,離開機場的公路上,雨先是稀稀落落,然後撲通撲通斗大落下,嗒嗒打在車窗上,像是丟擲一顆顆迷你的水炸彈。透過車窗飛舞的雨痕往外望出,老人試圖在模模糊糊感受到建物的輪廓,搜索一絲絲熟悉的記憶。
窗外,一幕幕街景一閃而逝,樓宇更迭,物換星移。四十年了,他低頭摸摸自己日漸僵硬的膝蓋, 心想,趁著這一口氣,我總算回來了。大排長龍的車陣一次次衝刷柏油路上的水窪,泥濘四濺,滴滴答答的雨痕爬滿視線,他又想,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到這一天。儘管城市地景不再相似,彼時熟悉的城,建築與街道的樣貌早已消逝無蹤,然而,許多熟悉的記憶像此刻的大雨一樣猛烈而深沈地,敲擊出他記憶裡的老台北。咚咚,紅綠燈前的機車仍舊大排長龍,塞得路口水洩不通,刺耳的喇叭聲四起。咚咚,路邊的小麵攤賣著餛飩、餃子、牛肉麵、餡餅粥,白霧色的炊煙在雨中陣陣飄來,挾著麵粉與蔥酥的香氣。咚咚,回收垃圾的載物車上坐著一個披著雨衣,背影佝僂的老頭,默默拾起城市看不見的殘餘與揮霍。咚咚,經過一整片被鐵絲網圍繞的眷村,破敗的磚牆上噴了黑色噴漆與施工告示,磚屋殘破,人去樓空,一轉頭,另一處建案工地正興建高樓,雨中繞著鷹架的綠色膠網在風中輕輕搖蕩。咚咚,從整齊的街區中仔細瞧去,巷內仍充滿凌亂的招牌、電線桿、小巷與臨時攤位,住宅區的陽台依舊充滿生命力,桃紅色的九重葛、蘆薈與七里香,從鐵窗裡的盆栽伸出枝枒盡情綻放。
咚咚,這場雨,是春分將至,咚咚,這份熟悉感,是他日夜夢繫,毫不相同卻又如此熟悉的台北。
傍晚,他跟著車流下榻於市區某間連鎖飯店,床的柔軟觸感讓他感覺幾乎不像真實。鈴聲響破寧靜的空氣,孩子正從遙遠的太平洋的那一岸用skype打電話過來,一切平安,平安,明天要去拜訪幾個老朋友,我先前有聯絡上幾個同鄉,有點累了唉,老了不中用,還好有些人還健在。沒事沒事,晚安。他掛上電話,拿出滿佈筆墨的筆記本,戴上老花眼鏡,一一細數明日預定拜訪的親友,再打幾通電話確認。然後疲倦地倒在床上睡去,甚至忘了用餐。
夜晚降臨,雨稍稍停歇,今晚沒有月光。迷迷糊糊睡夢之際,他憶起多年前離開的那一天。那天午後,陽光正好,隔壁人家在竿上曬棉被與衣物,風將它們微微吹起,蓬鬆暖熱,杜鵑正綻放,遠處傳來大媽們打麻將的嬉鬧與孩子的笑聲,一切就像平日一樣。屋裡人們進進出出,能帶走的都帶著了,不能帶走的就靜靜晾在原地,熱水瓶、四角桌、長板凳,還有門口一大盆姿態安靜的桂花,家族照片跟著人跨越海洋。那時的他不過十五六歲,懵懵懂懂,恍惚間,他從家園到了機場,然後抵達了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那時的他從沒想過,他會在遙遠的異鄉結婚、生子、工作掙錢,度過漫長的一生,經歷過漫長的四季輪轉,經歷過生命的無常變幻,才能再次舊地重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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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野花、麻雀、月光、微風、路邊曬的被子、某戶人家飄來的飯菜香、葉子摩擦的聲音、騎腳踏車的人、藍天、小孩、剛出爐的麵包、烘咖啡的氣味、廣播聲、牆頭的貓咪、午後的陽光、落葉、桂花的氣味、在風裡旋轉的塑膠袋、旗子、白千層的樹皮
重:地上的水窪、雨後的泥濘、車輪輾過道路的聲音、工地、汽機車的喇叭聲、停車場的鐵絲網、夏天的柏油路、鐵皮屋頂、緩緩移動的老人、雷雨、鞋跟、門口的盆栽、電線桿、路燈、烏雲、回收車、橋樑、堤防、路樹......
*藉由18號課堂街道出走的活動過程中,觀察到的「輕」與「重」,將其合寫在一篇作品中。所謂觀察,便是使用你的感官(視、味、聽、觸、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