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從窗子看著希爾達。那些秘密一天一天地長大,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讓他的心頭越來越重,連背也微微地駝了。

  希爾達,多麼美麗的年輕女孩兒!跟他的保羅一樣大。 

  她散落一頭金髮在草坪上追逐保羅,也許因為他把螳螂放她頭上。然後兩人同時倒下來,大口大口的喘氣,鼻子與鼻子靠得好近。

  「這麼討女孩歡心,真不曉得像誰!」愛琳也看著窗外,跟查爾斯說。

  艾瑞克拿澆花的水管噴他們兩人,三個人又滾在一起。

  「你會在站哪一邊?」愛琳問。

  「妳太緊張了,誰都年輕過。」查爾斯離開窗邊,聳聳肩,表示不在乎。

  「難道,你不會有一點點別的想法?當然,我也愛保羅。哎呀,我是說,你不覺得最近這兩個男孩之間怪怪的?」

  「保羅說了什麼嗎?」

  「是艾瑞克。他說你偏袒保羅。」

  「如果我是女生,知道他這樣打小報告,你覺得我會選誰?」

  「看吧?」

  「不說了。」

  「艾瑞克還為她寫了好多歌,這點像你吧?」

  「我倒覺得保羅比較像我,凡事沒想這麼多。」

  「還記得你為我寫的歌嗎?」

  「不說了,等會還得跟修伯特見面,有個客戶給我認識。」

  查爾斯當然記得。十九歲的愛琳出車禍,他在醫院趁她睡著,寫一首歌。

  「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這樣懲罰我,懲罰我一輩子都離不開你。只因為我用一生的愛囚禁你。」

  不知哪來靈感寫的愚蠢歌詞,但是中年之後,則開始納悶當時不知哪來的遠見。 

  「這些年真得感謝他,改天請他跟她太太來家裡吃飯?」愛琳說。

  「妳可以當他的情人報答他,我不介意。反正他賞我一口飯吃。」

  「信不信晚餐就是你的舌頭!」

 

  十六歲的保羅,黑髮會在陽光下發亮,笑起來左頰旋著小小梨渦,每天放學滑著滑板到漢堡店打工直到晚餐,再帶一身酸黃瓜味與油煙味回家。學科不怎麼樣,但在籃球隊算明星之一,讓希爾達有時受到女同學嫉妒的嘲諷。艾瑞克的紅髮同樣在陽光下發亮,但不太笑,常常關在房裡刷電吉他,他把希爾達當成首席樂評,她說好,那首歌才算寫好,然後才笑。

  希爾達的臉頰有些雀斑,生氣或開心的時候,白皙的皮膚會轉成粉紅色的,保羅笑她像蝦子,艾瑞克說很適合擺在床邊當粉紅色的玩偶兔。她什麼都不出色,但兩個男孩躺在她的大腿上,一會就睡著了。七八歲時在樹下,先是艾瑞克唱,接著保羅大聲唱,接著希爾達加入,風吹過,往往最後剩下她細細而浮動的歌聲,兩個小男孩就睡著了。查爾斯從窗子看到這一幕,心想,自己的人生只剩這點和諧與美吧?

 

  「你到高三畢業再決定好嗎?」晚餐餐桌上,查爾斯嚴肅地說。

  「修伯特幫我找到城裏的修車廠了,下個月就去上班。學校太無聊,我的夢想是當一名賽車手。」保羅笑著說。

  「修伯特?!」愛琳拉高聲調。

  「艾瑞克你覺得呢?」查爾斯問。

  「我贊成保羅,他無論做什麼都做得很好。」艾瑞克看著查爾斯說。

  「我以為你夢想進NBA?」查爾斯停了一下說,「我希望不是因為希爾達。」

  「爸,扯遠了吧?」保羅的眉毛揚成八字形。

  「親愛的?」愛琳也露出驚訝。

  艾瑞克則沈默不語。

  「這關希爾達什麼……

  保羅還沒說完,查爾斯接著說,「你跟希爾達還年輕,什麼都有轉圜的餘地。」

 「爸,你真的扯遠了。況且希爾達跟艾瑞克是天生一對,關我什麼事。」

 「我知道你為了艾瑞克……

  愛琳突然高聲:「好,艾瑞克、保羅,回房去。改天再說。」

  

  查爾斯夫婦婚後第八年,拆完彼此的聖誕禮物,悉悉簌簌的包裝紙塞進垃圾桶後,好安靜,就像在情人節拆開對方的禮物,情趣內衣或色情影片,然後,一陣誰都想拯救對方,卻又無能為力的那種沈默。

  門鈴響。嬰兒哭聲。

  兩個人的聖誕節忽然變得好熱鬧。

  遠親修伯特帶著他們的願望來訪。

  「他是你從哪兒弄來的啊?」

  「從銀行弄來的。」

  是個黑髮的美麗男嬰,眼睛深邃,名叫保羅。三人站在搖籃旁,怎麼看也看不膩。

  他躺在銀行門口,哭聲比防盜器還響。親愛的,你看看這信,叫人心碎。收養程序幫你們問好了。親愛的,這是神給我們的禮物。別忘恩負義了,明明是查爾斯的聖誕禮物。笑。大笑。每個人都喝著香料酒,互道聖誕快樂。修伯特非常開心他能討查爾斯與愛琳開心。他們又喝了更多的酒。愛琳把眼淚滴在保羅的臉頰,她還不曉得,明年深秋,她將生出一個紅髮的美麗男嬰,名叫艾瑞克。

  修伯特常來看保羅,體面的西裝、清晰的咬字、好聞的古龍水,愛琳總以一種仰望恩人的眼睛看著他。

 「他好細心。」愛琳說。

 「看他包尿布的樣子,別人還以為他才是他爹。」查爾斯說。

 「有人打翻醋壇子嚕。」愛琳笑。

  他發現,自從修伯特開始頻繁出現在生活周遭,和愛琳感情似乎又回到了之前,聽不見那種刺耳的安靜,愛琳的眼神變得更溫柔,尤其艾瑞克出生後,生活裡油然而生的種種怨懟全不見了,好像有什麼人用袋子把這些垃圾帶走了。修伯特是孩子們的乾爹,艾瑞克的名牌電吉他、保羅的限量籃球鞋,都是他私下送的,他還是查爾斯房仲生意的重要來源,銀行的客戶名單有好多都能拜訪、牽線。他卻一直沒結婚,說自己對鈔票一見鍾情,變不了心了。

 

  愛琳低頭刷洗著碗盤,整個廚房只剩清亮的哐啷碰撞聲。

  「為什麼不說清楚?」查爾斯一邊整理餐桌。

  「是誰說別太緊張了?」

  「嘿,保羅要離家出走了!」

  「你不要把每件事都混為一談好嗎?」

  「也許你慶幸要離開的是保羅。」

  「天啊!一定跟希爾達有關嗎?況且,才十六七歲,誰知道明天又愛上誰了?」

  「愛上修伯特?」

  「閉嘴!到底修伯特欠你什麼?我又欠你什麼?」

  「就因為艾瑞克是我們的親生小孩,所以我不想放任誰都寵他!你看看保羅,到底是我教得太好,還是撿來的血統太高貴?」

 

  有天大雨,查爾斯開車去接孩子們,保羅到漢堡店下車,剩艾瑞克。擋風玻璃迎擊著雨,不斷炸開水花。 

  「如果我染成你喜歡的黑髮,妳願意像對他一樣對我嗎?」

  音響傳來顫抖的聲音呢喃著歌詞,夾雜電吉他爆裂聲、冷冽的鍵盤音符。

  「希爾達拿cd給我的時候說,一定會以我兒子的才華為榮。」

  雨越來越大。

  「深情這一點很像我。」駕駛座的查爾斯斜看了一下艾瑞克。

  他一直看著車窗外。

  「希爾達是不錯的女孩。但你不覺得她不太聰明,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他還是看著窗外,而雨刷越來越急。

  「她沒有你想像中的好,相信我。」

  「所以,你認為她比較適合保羅?」艾瑞克終於開口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了,還要靠你幫我勸勸保羅……

  「我知道你還替他們出電影票錢。希爾達告訴我的。」

  「要是你在場我也……

  「保羅才是你的親生小孩吧。」

  「我希望你把話收回去。」

  「或者我該叫修伯特爸爸。」

  「收回去,或滾下車。」

  突然,歌聲嘶吼著:「如果犯罪是愛的代價,我願意接受懲罰。」

  這是查爾斯第一次發現自己並不真的了解艾瑞克,縱使他身體流著所謂他的血,不知道在他沈靜的外表下,有著像電吉他噪音的暴烈性格。

  艾瑞克跳車。

 

  查爾斯不確定修伯特與愛琳什麼時候開始的,當他知道時,艾瑞克已學會走路了。他們在離家車程三十分鐘的小鎮,租一間小公寓,查爾斯知道愛琳把鑰匙藏在嬰兒推車的夾層。他偷偷進門,看見一張床,他和愛琳在傢俱行逛過,原來要買,她嫌小,所以他記得。他想,他們一定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坐在上頭,很軟很舒服,用新婚第一年的記憶想像愛琳的喘息。還回想,有次下午偷閒回家卻空無一人,艾瑞克寄放鄰居家,但是愛琳帶保羅去哪裡了?她帶著滿車的食物回來。也許在這之前,保羅會在床邊若有所思凝視修伯特與愛琳。

  艾瑞克是自己親生的嗎?那頭紅髮肯定是。保羅來之後,夫妻倆一度重修舊好,才有艾瑞克。他想,修伯特真的是他們家的大恩人。如果沒有修伯特呢?也許自己將孤身一人。揭穿他呢?或者那兩個漂亮男孩真要認他當爸爸,自己還是孤身一人。他彷彿承擔了世界和平的責任,給他莫名的榮譽感。

  他把它當成最後的尊嚴所在。

 

  那天大雨把快車道淋成溪流,來車打滑撞安全島,沒撞上滾到快車道的艾瑞克。愛琳因此一個月來沒和查爾斯說話,保羅也沒再過提離開家的想法,還向漢堡店請假,說直到艾瑞克能走路。他身上不是護頸、石膏,就是拐杖。希爾達兩三天來一次,在石膏上畫她的臉,或改寫他的歌詞:「你不必染黑髮,我願意天天幫你洗頭髮。」

  有次,查爾斯撞見希爾達伸手進艾瑞克的衣服裡。

 「爸,別誤會。是抓癢,我的手不能抓癢。」艾瑞克急急解釋。

  查爾斯只是笑了笑。

  他想起自己偷看了保羅的日記:「每隻蝴蝶 / 都朝妳的花朵飛 / 只有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 因為我早已用牙齒咬過妳美麗的乳尖」

  他一邊笑,不只笑這些精蟲衝腦的淫詩浪語,不只笑艾瑞克住院沒博得同情還讓保羅趁機把希爾達抱得更緊;還笑保羅那些粗線條,都是纖纖細細的痕跡一筆一筆刻畫上去的,讓他躲在裡面。

  同時,他還笑自己。

  「年輕人,別衝動!你死了,可爽到保羅了!」修伯特看著艾瑞克,並拍拍保羅的肩膀,惹得全家人大笑,還讓希爾達紅成一尾蝦,而整間屋子都是古龍水的味道,沒有一個角落不是。

 

  查爾斯發現修伯特與愛琳的事情,一點也不失望或傷心,反而覺得愛琳自己補償自己了,他倒是減輕肩頭上的重量。

  他不確定,要不是自己出軌在先,還會這樣想嗎?

  他記得第一次去看希爾達,是在保羅來的前兩個星期。他發動借來的小卡車之前,跟愛琳說,今年想到山裡自己砍棵柏樹或冷杉,我們應該過一個完完整整的聖誕節,也給鄰居砍一棵體面的,他們家今年的聖誕禮物是個小嬰兒。

  是希爾達,他另外一個女兒。

  這是今生最後一次主動去看她,原因是,沒人希望他承認她是他的女兒,包括查爾斯自己。誰也沒搬走,一切像沒發生一樣,澆花剪草時相互點點頭,查爾斯不知道這叫懦弱還是堅強,看似毫髮無傷地,回到世界為他們設定的角色,設定的劇本,為了要把自己當成鎖住秘密的保險箱,十多年來專心地幸福快樂。

  所以他也十分理解,何以修伯特與愛琳交往長達十二年,不論在一起或分手了,都若無其事。這是一段成功的外遇,也保全幾戶家庭的成功。

  除了艾瑞克與希爾達讓他捏把冷汗,這是他唯一擔心的地方。

  不過,幸好,真的幸好,艾瑞克跳車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mall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